严笙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强行咽下了某种呼之欲出的反应。他忽然转身佯装查看旁边的当归丛,借着背对我的姿势调整呼吸,再转回身时,脸上已挂起一副标准的、带着表演性质的疑惑:"哦?愿闻其详,是什么样的''''诚意''''值得陆娘子如此郑重?"

    我心知这是关键一击,字斟句酌地开口:“世人营营,所求不外乎财帛权柄。严医师妙手回春,结交权贵日进斗金,这两样自然不缺。” 我顿了一下,想观察他的反应。刻意停顿间,我注意到他原本虚搭在药锄上的手指突然收紧。他抬起头看着我,眼底最后一丝戏谑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片刻后,他随手将药锄插进土里,声音平淡无波:“陆娘子既知我不缺这些,那你的‘诚意’,莫非是空中楼阁?”

    “所以我说那是‘世人’之见。” 我向前半步,让裙裾扫过脚边的芍药苗,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我决定抛出最大筹码,“说来玄奇,前些日子我沉疴昏睡时,神魂仿佛堕入另一方天地。那里的人衣食丰足,所求之物光怪陆离。最奇的是他们的医术——” 我刻意放慢语速。

    说实话,我根本不想这么早就亮出底牌的,严笙这个人深浅难测,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相信我一个闺房女子所说的医术。但那天他诊脉时,明明看穿了我的谎言但未揭穿我的行为,却成了我此刻唯一的赌注。李蕴最近提起卢家婚事的频率越来越高,若真的无奈只能嫁过去,到时候就和案板上的肉没什么区别了。万一运气再差一点,遇上那个卢大郎风流,到时候娶几门妾室进门,其中又碰巧有懂医理或药理的……光是想想都让我脊背发寒。现在只能赌这一把。只要严笙肯教我医术,哪怕是最基础的把脉开方,将来不管是逃离李府还是被迫嫁人,至少能保住性命。

    “那里的医者,敢在妇人临盆时剖开其腹,取出血肉相连的婴孩,再以针线缝合皮肉。那妇人竟能存活,更免了婴孩过大、一尸两命的惨剧……” 我接着说,并紧盯着他每一个细微反应。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药锄的木质手柄突然发出"咔"的脆响。严笙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那是极力克制震惊的本能反应——这绝不是古代医师听闻怪谈时应有的反应。这绝不是一个古代中医听到“剖腹产术”时应有的、仅仅是猎奇或骇然的反应。

    好像赌对了!狂喜与紧张瞬间攫住我,我压下颤抖的尾音,继续加码:“此梦太过真切,醒后我将其间所见所闻,无论是奇诡医术、精妙药方,还是些利民增产的农工巧技,皆誊录成册,秘藏于室。严医师悬壶济世,此书或可成为您手中利剑。不知这份‘诚意’,可否入您的眼?” 这是我唯一的生路。若他真是心怀仁术之人,若他真如诊脉时那般愿意对弱者的谎言网开一面…

    然而我预料中的追问并没有到来。

    药圃陷入死寂。

    严笙的目光骤然凝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温度,沉如万载不化的寒潭。那潭水之下,不再有惊涛的迹象,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时间粘稠得令人窒息,药圃里草叶的窸窣声清晰得如同擂鼓,一下下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让我的指尖打滑,喉头发紧,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碾碎,嘴唇翕动着试图挤出一点声音时,“呵——”一声极轻的嗤笑,如同冰珠坠地,清脆又冷酷地打破了凝滞。

    严笙缓缓抬起眼睫。才那片寒潭般的死寂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千里的平静。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洞穿一切的、近乎荒谬的嘲弄。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距离,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钉入我的耳膜:“想用现代医学的核心成果当鱼饵,陆娘子…” 他刻意顿了顿,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牢牢锁住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唇角的弧度加深,却依旧冰冷,“——你觉得一个经历过全套‘蓝色生死恋’洗礼的临床狗,会缺你这点‘未来预告片’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眼前短暂地发黑。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回流,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现在轮到我彻底失语了。心跳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开始疯狂擂动,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轰鸣。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待我拼尽全力张开嘴,干涩的唇瓣粘连着撕开,舌尖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发出的声音艰涩、嘶哑,仿佛砂纸摩擦:“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年前”。严笙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怎么来的?三年了,你还没有找到回去的方法吗? ”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我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怎么探寻回去的方法?”他嘴角扯起一个极淡、近乎无奈的弧度,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对这天真问题的无语。

    我不死心,语速加快,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是在梨城!那天在下雨,我刚办完离婚手续,拿着离婚证和雨伞,在‘时光茶馆’喝了一杯红茶,下楼梯时…然后就到这了!你看这些要素——梨城、下雨、离婚证、雨伞、时光茶馆、红茶、下楼梯——你有哪一个符合?”

    严笙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语气依然平淡:“下雨,时光茶馆,下楼梯。不过地点是葡城。”他直视着我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现在你知道要素了,但你能找到‘时光茶馆’吗?与其执着于回去这个无解题,不如想想怎么在这边活下去。你看过《星际穿越》么?引力会导致时间流逝速度不同,太空一小时等于地球七年。说不定你在这里过完一生寿终正寝,回到现代,茶馆的服务员只当你趴在楼梯扶手上发了一天呆。”

    “可那是太空!!”我激动地反驳,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现实逼到角落的焦躁。

    “你又怎知这里是地球?”严笙轻描淡写地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漠然。“连穿越这种事都可能发生,还有什么规则是不能打破的?你现在再想着怎么回去,万一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带着警告的意味, “陆娘子,这里可是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谁跟你讲人权讲道理?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低下头,声音闷闷地,带着浓重的迷茫和疲惫:“那我现在怎么办?三十岁的脑子,要怎么接受十五岁就要被安排嫁人的事实?”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圈泛红,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觉得我们身上背负的是什么?是现代的思想?技术?我告诉你,都不是!我们背负的,是人类文明进化出的道德底线和法律常识!当‘十八岁以下恋爱是早恋’、‘十五岁结婚是犯罪、是剥削’这些观念已经刻进骨子里的时候,你让我怎么甘心?……我好不容易奋斗到经济独立,有房有车有事业了,妈的离婚冷静期我都熬过去了……”委屈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哽在喉咙里。

    “但是你的专业在这里一文不值,所以想找我学医,重新武装自己?”严笙精准地接上我的话,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他停顿片刻,目光在我脸上审视般地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着什么,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可以,但没必要。你不是为了躲避结婚么?我娶你也可以。”他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笑意极淡,带着一丝自嘲和妥协,“反正,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社会伦理教育的人,我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娶一个本该坐在初中或高中教室里念书的孩子。来,谈谈你的价值吧。你之前是做什么的?能给我带来什么?”话音未落,一块温润的玉牌被他随意地递到我面前。

    “医师身份可能还不太.....”我下意识地顺着话题接口,目光触及玉牌上那清晰繁复的皇家纹样和那个刺目的“衍”字时,后面所有的话都冻在了舌尖。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是七王爷萧衍?!” 巨大的震惊让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这具躯壳的名字。我叫严笙。”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件别人的旧衣。“封建王朝这点争权夺利,看上去波澜壮阔,实则不过是菜鸡互啄。整个社会被刻意维持在低生产力水平,生怕威胁到那点可怜的皇权,最终苦的还是底层百姓。我觉得没意思,也不想掺和。但不找个正经事做,迟早会被卷进那潭浑水里。”他微微侧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株药草的叶片,眼神望向远处,带着一种超然的疏离:“所以我告诉那几位‘皇兄’,我心向岐黄,志在悬壶。无论最终谁坐上那个位置,我都只愿做个潜心医术、为国为民的纯臣。他们起初不信,安排了王医师来‘教导’并监视我。几年下来,看我确实只对医术上心,倒也懒得再理会我了。”

    他转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评估:“对你而言,与我成婚,既能向你母亲、向御史府交差,也能向你自己内心的现代道德底线妥协。对我而言,你家并无多大实权,与你成婚,既能向皇兄们表明我确已安分下来,又能杜绝其他势力往我后院里塞人的心思。表面看似乎双赢,” 他唇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但细究起来,似乎还是你赢面更大一点?所以,陆娘子,展示一下你新的‘诚意’吧。如果你的价值足够让我心动,明日,七王府的聘礼便会抬进御史府的门槛。”说完,他露出了一个近乎轻松的、带着掌控全局意味的微笑。我知道,此刻的主动权,已完全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妙啊!这的确是个极具诱惑的提议!但我还能拿出什么?我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大脑飞速运转,盘点着自身的技能,冷汗却悄然渗出:外语?商科运营?这些在现代社会赖以生存的技能,在临床医学这种硬核学科的学生面前,似乎毫无行业壁垒可言……天哪,难道这就是文科生在谈判桌上的宿命?要不...再画点未来的大饼充饥??

    “嗯...就是…外语或者商业管理相关的…”我声音干涩,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他审视的目光,底气明显不足,“您这么厉害,要是大学选修过相关课程,可能…可能都会了…对您价值不大...”我越说声音越小,几乎要埋进胸口,“但是..但是!我们总是要回去的嘛!”像是抓住一线生机,我猛地抬起头,语速加快,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我们可以结盟!在滞留此地的这段时间内,您有任何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必定义不容辞!您若想拓展医馆事业,我可以用我的运营经验帮您打理,赚钱绝对没问题!等…等我们都顺利回到现代之后…”我停顿了一下,声音因底气不足而再次弱了下去,脸上阵阵发烫,“我给您包一个超大的红包答谢!…当医生不是也挺辛苦的嘛…”说完最后这句近乎荒诞的承诺,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完了,这谈判彻底崩了…

    低沉的笑声从对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严笙眼底漾开一丝兴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场面,他微微摇头:“陆女士,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选理工科了?筹码不够硬,谈判桌都坐不稳,是吧?”他故意停顿,欣赏着我瞬间涨红的脸,才慢悠悠地继续戳破:“先不说我们何时能回去、甚至能否回去都是个未知数。拿这种虚无缥缈、无法兑现的未来支票当筹码,”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亏你想得出来啊。”

    完了!不仅交易告吹,还被无情嘲讽!巨大的窘迫和挫败感瞬间淹没了我,血液“轰”地涌上脸颊。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尴尬的空气,猛地转身,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颜面尽失的地方。脚步刚动,身后却传来他慵懒拖长的声音:

    “回去等消息吧,‘盟友’。”

    我惊愕地刹住脚步,霍然回头!

    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尴尬和低落。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无比的笑容。我几乎是扑回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用力地上下摇晃,嘴里像念咒语般急切地重复:“成交!成交!!说定了!”生怕这来之不易的转机,下一秒就会从他口中收回。

    他看着我那只用力地摇晃的手失笑,神色轻松,我以为他又会出言嘲讽,下一秒却听见他带着笑意无奈地说道:“好好好,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