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严笙,或者说萧衍达成协议后,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一半。但主动权终究攥在他手里,提亲的靴子一日不落地,我紧绷的弦便一日不敢松。回府后,彩云大约是怕引火烧身,并未全盘托出我的行踪,李蕴竟也未深究。

    安稳不过三日。早膳时,李蕴状似不经意地将一块肥嫩的肉片夹入我碗中,柔声道:“随随身子如今可大好了?”话语间充满了试探。“劳母亲挂心,恢复得尚可,想来不久便能痊愈。”我垂眸应答,字句谨慎,在尘埃落定前,每一分余地都需预留。“如此便好。”李蕴搁下银箸,帕子轻按嘴角,眼底的笑意淡去几分,“过两日卢尚书夫人邀我去府上小聚,你随我一道,去见见卢家大郎。”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屏风上的花鸟图案,声音渐沉,“咱们陆家,顶着御史的门楣,听着光鲜,实则……不过是个空架子。除了吃穿嚼用宽裕些,还能指望什么?你父亲他……”话到此处,她喉间似被什么梗住,筷子在空中凝滞一瞬,终究咽了下去,转而道:“皇上曾有七子,如今立着的,只剩三位。除去早夭的,能活到如今的,哪个不是踩着刀尖过来的?尤其那七王爷萧衍,前些年偶有风声,近两年却如同人间蒸发……”她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向我,“这等境地下,变天不过瞬息。早早嫁入卢家这般根基深厚的清贵门第,娘这颗心,才能稍安。”

    原来如此!陆砚恐已卷入党争漩涡,而李蕴已有所察觉,担心哪日祸起萧墙,会连累娘家中书侍郎府,两人意见不合,渐行渐远,陆砚才因此连纳两房解语花。如今中书侍郎府的势力尚可与御史府抗衡,陆砚若强势干预我的婚事,李蕴还可向娘家求救,可京中局势复杂,变天就在转眼瞬息之间,若哪日中书侍郎府无力,陆砚得势,依其执拗的性格,必将出手干预我的婚事,再多几年,庶子庶女只怕也会被他通过联姻卷入其中,届时整个陆府便退伍可退,李蕴绝不愿看到此况发生,所以才想将我尽快摘离。我错怪她了!!

    “是,”我敛眉低首,姿态驯顺,“女儿明白母亲的苦心。”

    话音未落,一个婆子连滚带爬地撞进厅堂,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调:“夫…夫人!七、七王爷萧衍!带了…带了好多人!抬着好多箱子!说是…说是来咱们府上提…提亲!!!”

    “啪嚓——!”

    李蕴手中的甜白釉茶盏应声坠地,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汤洇湿了昂贵的地毯。她猛地转过头,那双平素含威带煞的眸子此刻寒光迸射,锐利得几乎要将我洞穿:“提亲?府上适龄的女儿只你一个!陆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了!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我面上却瞬间布满茫然与惊惶,声音因“惊吓”而微微发颤:“母亲明鉴!女儿…女儿实在不知!女儿平日行踪母亲最是清楚,除三日前去医馆复诊,再无出门半步,如何…如何能招惹此等贵人?”我急得眼圈泛红,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将一个无辜受惊的闺阁女儿演得惟妙惟肖。

    李蕴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猛地吸了口气,厉声道:“彩云!带她去正厅的密室!让她自个儿听个清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

    密室入口极为隐蔽,一幅装裱精美的山水画巧妙地掩饰了门隙。画上几处错金点缀形成的镂空纹路,成了绝佳的窥视孔。

    严笙,或者说,此刻该称他为七王爷。隔着孔洞,那个熟悉的身影竟显得如此陌生。褪去了严笙那身素净布衣,他身着云锦蟒纹常服,玉带缠腰,金冠束发,通身贵气逼人,流光溢彩的衣料在堂下光线中流转着冷冽的光华。先前行医时那刻意收敛的低眉顺眼、温润如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淡漠与不容置疑的威仪。那张脸…仔细看去,眉眼的轮廓依稀是严笙,但细微处似有不同——肤色更匀净,鼻梁更挺直,连下颌的线条都仿佛被精心雕琢过。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容,之前所见,不过是精心描画的面具。

    “见过李夫人。”他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毫无谦卑,仿佛只是按礼行事,周身气度自成一方天地,将这御史府的厅堂都衬得局促起来。

    李蕴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敛衽回礼,面上重新端起世家主母的雍容端庄:“妾身见过七王爷。王爷屈尊降贵驾临寒舍,又言提亲,实令陆府蓬荜生辉。只是…不知王爷看中的,是我家哪位女儿?”声音温和,指尖却在袖中掐得死紧。

    “自然是夫人嫡长千金,陆随陆娘子。”萧衍语调平稳,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底却无波无澜,“说来也是缘分。三日前,我恰巧路过杏林医馆,正逢令嫒步出馆门。虽隔纱帘,难窥全貌,然其风姿仪态,清雅出尘,恍若谪仙。归府后竟寤寐思之,辗转反侧,终是打探到佳人乃夫人掌上明珠。今日唐突登门,实乃情难自禁,欲求娶陆娘子,为我七王府正妃。”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李蕴呼吸一滞,下意识便要婉拒,终究还是强压下去,挤出一个温婉笑意:“王爷厚爱,妾身与小女感激不尽。只是王爷与小女仅有一面之缘,妾身担心王爷并不了解小女的性情,如此定终生,未免稍显仓促…另外,王爷有所不知,”她话音微顿,显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小女自幼体弱,前些时日更诊出心疾之症,御医言明需静心休养数年,恐非良配,耽误王爷。”

    “哦?”萧衍眉梢微挑,笑意更深,眼底锋芒却一闪而过,“古语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以为,若为命中注定之人,惊鸿一瞥便足定终生。至于陆娘子心疾之事……”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夫人无须忧心。入府之后,自有宫中御医精心调养,我亦会珍之重之,细心呵护。”

    “王爷此言……”李蕴面色陡然僵住,声音艰涩,“是认定小女了?”她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寻觅一丝转圜余地。

    萧衍正了正衣襟,拱手,动作优雅标准如教科书般完美,唇畔笑意温煦,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笃定:“此生,非陆随不娶。”掷地有声,斩断所有可能。

    李蕴脸颊瞬间涨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敢问王爷……打算如何迎娶小女?”声音已带了些微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衍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绣金蟠龙的袖口,姿态闲适:“母妃早逝,父皇曾有言,若遇心仪之人,我可自行登门提亲,亦可请旨赐婚。”他手腕一翻,明黄卷轴的一角自袖中赫然滑出,其上五爪金龙纹路在光线下刺目无比,“为表郑重,来府前,我已先行请旨。赐婚圣旨,此刻便在此处。”他目光扫过那卷轴,复又落在李蕴煞白的脸上,语带安抚,却字字如刀:“然我念及陆府清誉门楣,总该先行问过夫人之意。夫人是想按寻常人家的三书六礼,还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锁住李蕴瞬间失血的唇,“……领此圣旨?”

    “赐…赐婚?!”李蕴袖中的手猛地攥住身旁桌角,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这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支点。她深深吸气,再开口时,声音竟奇异地恢复了一丝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绝望与屈从:“小女不过微末御史之女,实不敢当此天恩。既蒙王爷垂青,便依寻常礼制,三书六礼便是。”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艰难挤出。

    “如此甚好。”萧衍毫不意外,笑容舒展,仿佛方才一番交锋不过是闲话家常,“抬进来。”他扬手。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抬抬系着红绸的朱漆描金箱笼流水般涌入,几乎塞满了前厅。为首的侍卫展开一卷金帛礼单,声音洪亮而平板地唱念:

    “玄纁五匹:玄色三匹、纁色二匹,盛于朱漆礼匣,匣面錾金螭纹。”

    “束帛百端:顶级越罗、蜀锦各五十端,缠金丝楠木轴。”

    “……”

    “田产:长安郊外临湖别业一座,洛阳东市绸缎铺五间,陇西上等良田千亩……”随着一项项财货名目报出,李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嘶哑:“王爷此等重礼,我陆家如何消受得起?”

    萧衍轻笑一声,姿态慵懒地抬手。飞鱼立刻捧上一个精巧的鎏金木匣,打开,内里整齐叠放着一叠地契文册。“夫人多虑,”萧衍指尖点了点其中一张,“这些,本就是给王妃的私产,按礼制备下——”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密室方向那幅山水画,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的弧度,“与陆府,并无干系。”他放下手,语气骤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夫人放心,令夫陆御史两年前督办黄河粮草案的‘功劳’,父皇一直惦念于心,未曾忘怀。”他故作惋惜地轻叹一声,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过嘛…若陆随嫁入王府,父皇念及翁婿情分,一时半刻,大约也想不起要‘犒劳’陆御史了。”

    李蕴的脸瞬间褪尽所有颜色,如同被抽干了血液,又在下一刻因极致的屈辱和恐惧涌上病态的红潮。她身体晃了晃,扶住椅背才稳住身形,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了几息,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声音,那声音疲惫而空洞,带着认命的平静:“…多谢王爷提点。不知婚期定于何时?”

    “这个不难,”萧衍仿佛只是随口定下饭局,“来前已请钦天监卜过吉日。下月初八,大吉大利,宜婚嫁。就定在那日,夫人以为如何?”短短不到一月!李蕴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王爷思虑周全至此,妾身唯有佩服。”李蕴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脊背挺直却僵硬如石像,“就依王爷所言,下月初八。时日紧迫,府中需加紧筹备,就不多留王爷了。恭送王爷。”她深深福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

    “出来吧。”送走萧衍,密室门开。李蕴背对着我们,肩背绷得死紧。她缓缓转过身,脸色铁青,眼中翻滚的风暴几乎要将人吞噬,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碎了什么,又裹挟着淬毒的寒意:“彩云,”她目光如冰冷的铁钩锁住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想活命,就好好说说,药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笃定祸根就在药馆。

    彩云吓得魂飞魄散,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哭喊:“夫人!奴婢冤枉!娘子复诊时说有些病症私密,只许医师一人知晓,便将奴婢留在前厅与药童阿桂一处等候!奴婢一步未离!阿桂可为奴婢作证!夫人您派人去杏林馆一问便知!除此之外,再无旁事啊夫人!!!”

    “蠢货!!!”李蕴怒极攻心,扬手狠狠掴下!尖锐的护甲在彩云脸上划过一道刺目的血痕。她猛地转向我,那双平日里精光闪烁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燃烧着绝望的火焰:“陆随!你知不知道嫁给皇室是什么下场?!你知不知道七王爷的生母是怎么死的?!”她逼近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先帝最宠的梅妃娘娘!饮了一盏茶!便七窍流血……那年萧衍才八岁!!梅妃死后尸骨未寒,她宫里三百仆从全被活埋!!”她抓住我的肩膀,五指用力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为娘让你嫁卢大郎,是让你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捡条命!!你倒好!偏要往这吃人的龙潭虎穴里跳!你是存心要跟为娘作对是不是?!!”

    肩膀的刺痛传来,我顺势跪倒在地,抬起一张泪痕交错、惊惧交加的脸:“母亲息怒!母亲拳拳爱女之心,女儿铭感五内!女儿绝非贪慕虚荣之人!那日去医馆当真只为复诊严医师!留彩云在前厅,是因女儿癸水突至腹痛难忍,严医师言需隔帘针灸方能止血。女儿羞于启齿,又恐彩云担忧,故未明言,只让她在前厅稍候。针灸不过一刻钟便结束了。至于七王爷为何求娶,女儿……女儿亦是百思不解,如同五雷轰顶!”

    严笙三日后才来,医馆必已打点妥当。此刻唯有死不认账,将一切推给萧衍的“一时兴起”。御史府无力抗衡王府,更不可能知晓严笙与萧衍乃一人。她最怕的,不过是我与严笙私通,嫁入王府后被发现非完璧,连累满门。点明“一刻钟”和“癸水”,便是告诉她,即便我当时见了谁,也做不了什么逾矩之事。她再诈也诈不出东西了。

    “陆随!”果然,见我“抵死不认”,李蕴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低吼,眼中怒火更炽。

    “母亲!女儿发誓从未见过七王爷!”我膝行半步,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声音哀切凄楚,将十五岁少女的惊恐无助演绎到极致,“此桩婚事对女儿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女儿亦惶恐万分,唯恐将陆家卷入这风云诡谲之中!女儿……女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我伏地叩首,肩膀因啜泣而不住颤抖。

    死寂在厅中弥漫。李蕴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时间缓慢流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最终,她眼中那股狂怒的风暴渐渐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灰败。脸上强撑的怒色褪去,露出底下苍白如纸的本色。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斥责、叮嘱、或是绝望的叹息?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一声沉重的、仿佛耗尽心力的叹息。她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落在我的发顶,如同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那冰凉的手指在我发间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濒死蝴蝶般的微弱战栗,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

    “……罢了……”她的声音轻飘得如同呓语,带着浓浓的倦怠和认命的苍凉,“……准备……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