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倒闭了。”

    “有。楼上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逢光错愕地看着身旁这个人,她已经换下了那副普通小杂役的面貌,身板直起,回看过来,眼神淡淡的好像没什么情绪,但逢光知道,这人绝对是在故意给她找事儿添堵。

    她转头,无奈地对门外人说:“我才是店主,倒闭了,不开张了,您找别家吧。”

    谁知小云又开口了:“掌柜的,这楼上空着那么多房间,放着也是浪费,让人住进来也没什么,做生意嘛,不要跟钱过不去。”

    前几句话时逢光还瞪她,但听到后两句时又愣了一下。

    这话说到点上了。

    之前给遣散费时是大方潇洒,现在再一算手中的钱却有点笑不出来。

    虽然还有,虽然以后能报销,但依旧肉痛啊,更不要说账目上还有几项没付清的,以及日后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要花费。

    逢光咬牙暗想。

    算了,蚊子肉也是肉,反正这个老员工和何掌柜那边还得几天才能完事,暂时住个客人也不是不行。

    于是她改口,看向门口一身灰青色衣裳的女子:“想住也行,但是不提供吃喝,想吃得去外面买,房费……”

    她看问云牧,对方给她比了个“三”的手势,逢光了然,果断给人良心折价。

    “打三折,一晚九十文,同意就住。”

    对方脸上沾着点灰,神情疲惫,有些犹疑,但听到最后一句打折时,愣是硬着头皮进来了。

    尽管这店看起来太不正经,像是个黑店,但胜在足够便宜啊。

    见人同意入住,逢光赶紧招呼:“小云,快去给客人安排房间。”

    云牧没动,老神在在的。

    笑话,她的目标就是活少又有工钱,打白工?不可能的事。

    看她泰然自若、不动如山的模样,逢光蓦然反应过来这已经是前员工了。

    她吸气:“客人跟我上楼吧……这几间你随便选,选好了就住。”

    把这位名叫英娘的姑娘安顿好,逢光揣着九十文匆忙下了楼,却没见到人,正要去一楼几个屋找,却听到身后那一瞬间的脚步声。

    “你在这儿啊,”她转身笑笑,“走吧,我们去布庄。”

    “不用了,真心赔罪的话,折现吧,九十文。”

    九十?

    逢光愕然看着她拿走自己手里的、刚赚到的、还没捂热乎的九十文钱,张张嘴,没敢要回,但心中依旧悲伤。

    那可是她自己赚到的财富啊——

    悲愤,会化作动力。

    逢光望着云牧走向后院的身影,愤然出门,在向路人打听过后,就打算前往布庄。

    当然,去之前还是先直奔了一趟何掌柜推荐的西街葛大娘店里,享用那道“金丝盏”。

    不得不说,确实好吃,羊肉丝裹着汤汁入嘴,带点羊脂的香气和梨的清甜,香甜不腻,很和她的胃口。

    饱餐一顿,她拎着路上打包的晚餐进了布庄,意外见到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个阿柔姑娘。

    更让人意外的是,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这位阿柔姑娘身上那股从容清雅的气质就消失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耐与烦躁。

    逢光眨眨眼,借着结账的工夫排到柜台前。

    施柔正左手虚握,抵着脑袋,眉头蹙起,指间还夹了枝笔,右手则在快速移动,把手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震得案头笔挂都在轻晃。

    不过那堆厚厚垒叠的账本仍稳坐台上纹丝未动,那出众的身躯是毋庸置疑的实力。

    逢光的视线从算盘移到账本上,又从账本移回她脸上。

    面色发黑,皮肉紧绷,鼻息微微急促,嘴角死死抿着,唇色发白,甚至好像要摇摇欲坠。

    嗯?发白摇晃?

    逢光果断撑住台面,侧身一跃,翻进了柜台里,扶住她软下去的身子,被抛下的几件成衣和布料散落在地,引起店中各人的注意。

    “阿柔!”

    几个伙计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逢光将人放平。

    把脉,探息,掐人中。

    逢光神情严肃,终于见她眼皮颤动,似要转醒,稍稍放松,转头问着几个伙计:“有饴糖吗?”

    她们摸着各自口袋,又去账台上翻,最后面面相觑,摇摇头。

    逢光只好亲自取来了自己的晚餐,翻出刚买的糖包,掰开给阿柔含着,又接过伙计倒来的茶水给她化下。

    施柔正总算缓过来了,借着逢光手上的力栽进椅子里半躺下,虚弱道谢。

    围观众人都松了口气,逢光也放下心来,给她顺顺气,应下这声谢,又叮嘱她要好吃好睡,别糟蹋自己身体,命还是比工作重要的。

    一边说,一边瞟向还敞着的账本,轻轻耸肩。这些数字真是个吓人的东西。

    布庄老板许三娘也在一旁附和着。

    她原在外头邻街上与刘掌柜谈生意,听得店里有人出事,风风火火地就赶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自家账房躺在地上,还好人已没事了。

    她抚抚胸膛放下心来,听得此言更是连连点头,还给施柔正放了半天假,又拉过逢光的手,感激道:“多亏姑娘出手相救,我这伙计才安然无恙,姑娘今日消费,一律八折,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了。”

    此举直接赢得旁观客人们的赞赏,称老板心善,这位小姑娘更是妙手回春,夸得逢光嘴角疯狂上扬,差点没压住。

    施柔正在角落垂首静坐着,隐晦地翻了个白眼,而许三娘面上虽坦然地接下了这个赞扬,低头微微一笑,心里却仍发虚。

    她内心知道,施柔正大概是因为分过去的活太多,忙不过来,才这样的。

    这段时间接了好几个大单,账务多,又是月底了,得准备交税的事,层层堆积下压得两个账房都疲惫得很。

    但是多请一位账房分担又要增加成本,想到这,许三娘觉得她们不过偶尔累一下,也没什么,拿了工钱的,不干事怎么行。

    将逢光和几个激情购买的客人们送走后,许三娘走至施柔正身旁,安慰几句后,就上楼了,远远还能听到她喊人的声音。

    “小王秀才呢,让他回来接个班,这么些账得快点搞清楚了……”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耳朵里。

    施柔正按着胸口,秀眉依旧紧锁,心中的念头愈加清晰起来。

    ——

    咬着新买的糖包回到客栈,逢光惊讶地发现云牧和英娘正在桌前一同进餐,英娘也没刚进门时那般有些灰头土脸的样子了,见到她,还神采飞扬地邀她一起。

    她凑过去,好奇地看着两人的饭菜。

    一盘清炒蔬菜,一盘炒鸡蛋,几个大馒头。不算丰盛,但看着是很有食欲的家常小炒。

    英娘笑道:“掌柜的,吃了吗?一块儿吃点?”

    逢光摇头,表示已经在外吃过了,但礼尚往来,她将刚买的糖包也贡献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倒不是她好心给她们加餐,主要是因为买多了,吃不完,而它冷了后糖汁凝在里面,就没那么美味了,不如现在趁热一起吃掉。

    之前在布庄里掰糖包时,就注意到了它面馅暄软,糖汁流淌,只是那时急着救人,没想太多,事后回忆起才觉得馋虫都被勾起来了,没忍住又买了些,结果就是买多了。

    “这个糖包味道不错,尝尝?”

    “糖三角?我在家时可爱吃了,谢谢掌柜的!”

    英娘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就收下了,还给云牧碗里也放了一个。

    逢光又咬了一口,问她:“你自己做的菜吗?”

    “不是啊,是小云做的,她帮我炒菜,我们一起吃,我付点加工费就行,馒头是街上买的。”女孩讪笑,语气似有低落,“我不会做饭。”

    逢光偏头看她,咀嚼的动作缓缓慢下,最后停止,因为她忽然记起,自己也不会做饭。

    眼神放空,陷入沉思。

    准确来说不是一点都不会,但绝对不熟练,也就能应付几个最简单的小炒,而且味道一般,让她天天做肯定是不行的,也不能天天去外面吃,费钱不说,迟早也会腻的。

    得想办法找个物美价廉的私厨啊。

    逢光用力咬下最后两口包子,想到了昨日认识的任赛娘,但二人只是萍水相逢,虽然约了日后再见,人家一个游历四方的厨师也未必会愿意为她做事,而且工资肯定要很高。

    摇摇头,将这个不实际的念头甩出去,又盯上了餐桌上的另一个人,她稍微往那边坐近了点。

    “小云大侠……”

    “云牧。”

    “噢,云牧大侠厨艺不错啊。”

    “一般,”云牧平静无波地接下这份夸奖,排出六文铜钱给她,“食材费。用了后厨的东西。”

    欸?意外惊喜!是她的第二笔财富!

    逢光眼前一亮,迅速收下揣进袖里。

    至于云牧话里提到的“后厨”,倒是提醒了她,她只看过大堂和二楼区域,其它地方还没看呢,这可是要住上好一阵的地方,还是得先视察一遍才行。

    这一打岔,逢光就把找厨子这件事先甩到脑后去了,匆匆结束对话,抱着布料衣服上了楼。

    红的、蓝的、绿的……

    裙裳、袍裤、褂子、急装……

    整理好它们的归属,逢光抽出一匹布下楼,此时大堂又已经没人了,但有流水的声音传来,循着水声,她掀开了柜台一侧墙上的门帘。

    云牧正在里头洗碗。

    原来这是厨房啊,逢光环视一圈,空间挺大的,就是窗户不大,感觉通风不行,会烟熏火燎的。

    她站到云牧身边,现出怀中的东西:“赔你的,可以补袖子,或者重做一身。”

    云牧泡在盆中的手一顿,侧头看过去。

    厨房里光线有点暗,但还是可以看清,一匹淡蓝色的棉布,颜色、材质都和她身上这件很接近。

    她收回视线,在清水里荡荡碗筷,放好,才擦净手上水分,垂眸接过来:“多谢,掌柜的有心了。”

    误会翻篇了,逢光长舒一口气,摆摆手,又笑道:“还有个事。”

    云牧洗耳恭听。

    “咳,云大侠还没找到新工作呢吧。”

    当然。云大侠点头,眼神示意她有话直说。

    “我考虑了云大侠下午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现在有个私厨的工作摆在眼前,不知道云大侠可愿意?”

    下午的话?她下午说了什么话?云牧深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问,开始回忆——“我能不能继续留下做工啊?”

    随即,她眼底泄出一丝笑意:“逢掌柜不怀疑我了?不怕我有什么企图在饭菜里下毒吗?”

    “怎么会!小云你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这样一个能人怎么会对一个小破客栈有什么企图?”

    知道她是故意玩笑,逢光也不在意,只一边夸夸,一边跟着她右转,出了厨房的另一扇门,进了后院,后院还坐落着一排房间。

    “我厨艺不好,很一般,逢掌柜找错人了。”听了几句不走心的恭维,云牧开口拒绝她,随后进了屋。

    另外也是因为:当一个人的私人厨子,时日久了肯定会多出一些分外的活,又累又麻烦的事,从来都不是适合她的工作。

    逢光倒不意外,她原本也只是想试着问一问这个老员工,并不强求,见此便歇了心思,开始探查后院。

    进来是从厨房来的,那个厨房是在整个建筑的左边,有两个门,一个通向大堂,一个通向后院。就在厨房进后院的门旁,有口井,平日可在这里打水。

    这排房间她也挨个观察了一遍,除了中间那间是云牧住的,剩余几间屋子里都空荡荡的,一走进就有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也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

    走到整排屋子的最右方,角落那里有颗大树,树下还有个石台和几把小椅,逢光抬头瞧树,只觉得初代建房的人很会享受生活,在这树荫下乘凉休憩,别提多惬意了。

    而在对面,她看见一个马棚,棚前空了一条通道可供人通行,应该是给来往客人暂时栓马的地方,正好在右墙上还有个大门开在那,在这开一个侧门,不仅方便驴马商货等物的存放,也方便了店里人的日常进出。

    门前,云牧正在照例检查锁头是否无误,逢光刚要说别看了,她等会儿还要从这门出去探查一遍外面的,忽然听得有动静。

    逢光立时戒备,肌肉绷紧,和云牧对视一眼,两人的眼里都升起了警惕。

    “噗通。”

    是棚里草垛处发出的声音。

    屏气看去,隐约见到是有东西从那后面摔出来了,一大块,砸在地上很是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