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念起,肖安立刻飞奔起来。所幸目前是人们忙碌工作的时间段,街道上几乎没有车辆、没有阻拦。轻车熟路,忽视脚底摩擦的痛楚,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再次回到了001大厦。他的发丝黏腻,衣角也很凌乱,与从大厦中进出的尊贵客人整洁的样貌简直无法比拟;但肖安依旧佯装镇定,将头发向后捋顺整齐,整了整衣领,迈着唯我独尊的步伐向大门走去。
奢华玻璃门前的两名安全勤务人员将其拦了下来,“金先生,您兄长吩咐过了,您不可以再进出本大厦。”
“我来退房。”肖安仰着下巴,毫不因为自己的穿着而感到羞涩以致行为拘谨。
“您兄长已经派人来为您办理退房了。”
青年忽视其的话语,半阖着眼睛轻蔑地从眼前的一人扫视至另一人,从神态可以推断出两个保安似乎真的有些发怵,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儿,没人敢对他无礼。他抱着胸,表情不耐烦地盯了两人一会儿,但依旧不被放行——看来自己的“恐吓”也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效用。
良久,“你们明白吗?我现在正在这里。”肖安伸出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两名安全勤务人员显然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既然能到这儿,就说明已经得到了区长的默许。”
“谁的默许?”一名戴着有宽大帽檐礼帽的身形高挑的男人从大厅里走了出来,贵气地伸手摘下帽子放于胸前,“肖安,你可真不让你哥省心。”男人浅棕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如鹰眼一般锐利,虽然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乍一看却猜不透其真实年龄。
他便是忒修斯·冯·埃尔德什,肖安在内心很不屑地称其为哥哥的“看门狗”,实际此人要凌厉许多——如果把一个帐域视为一个国家的话,那么埃尔德什的官职就相当于这个国家的财务大臣,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却并不单单是财务大臣,十个区的经济官或多或少都与他“有染”,他的地位不同凡响。可想而知——阿兰·金在十个帐域之间是何种恐怖的存在。
肖安知道不能单纯地以自己的知识存储去评判一个帐域,以及各个帐域之间的关系,只是很类似国家以及国际的概念罢了,虽然自己并不确定这个时代的人是否真实了解“国家”这个词的含义。
而一大早来医院看望自己的便是此人的女儿——凯瑟琳,是一个与她父亲完全不同的、开朗、热情且充满想象力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哥哥的未婚妻,肖安皱眉,一个比自己还要小四岁的哥哥的未婚妻!
“埃尔德什先生,金区长没留您在他那里喝口茶?”
“刚从查尔斯那儿出来,这不,”埃尔德什似乎完全没有把肖安的羞辱的话语放在心上,略微弯腰,贴近青年,“就来处理少爷您的事了。”紧接着男人低头调笑道,“啊呀,我们可怜的少爷居然连鞋子都没得穿!”
肖安冷着脸,一言不发就要掠过埃尔德什,却再次被后者拦了下来。
两人虎视眈眈却一致缄默不语。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若是沉溺于不属于自己的权利之中太久,就认为自己能够呼风唤雨了,实际上自己的权利也是被赋予的。肖安抹了一把脸然后叹气,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和一个地位如此之高的人去作对,但他也有些不解——这些权利场上的人没必要亲自围着他兜兜转转。随便给他按个罪名,关进精神病医院,这样能省去他们许多麻烦……
如此,自己也没必要作威作福,迟早在无尽的监禁之中断了“想要出去”的这个念想。
等等,“帐”如果真的从外面放了什么东西进来的话,作为零区的高管——他们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吗?“帐”出现了如此之大的波动,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别人好奇吗?
“想过去也不是不行,”埃尔德什突如其来的话语缓和了两人针锋相对的氛围,“先让我给你把鞋子穿上吧。”
肖安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心中并不了然此人究竟是和用意。只是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台阶上被埃尔德什用手帕细心地擦拭着右脚。幸亏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然很难想象一群人围观零区的二把手为一个可能因为企图跳楼而多次扰乱治安的无志青年擦脚穿鞋是一幅多么恐怖的画面!
“呃……先生,要我说……”
此刻埃尔德什就像一位母亲一般细致地为自己的孩子系上鞋带,可惜他并不是如眼前呈现得如此和善,肖安却是正真如此无力。
“你知道的,鞋子又不只是束缚,别那么抗拒。”
听着男人的声音,肖安几乎真的要以为埃尔德什是在向自己示好了。看着系得整齐的男士皮鞋,西装革履的男人徐徐起身后合上礼帽,留给他一个充满虚假笑意的眼神,“让你哥哥少为你花心思,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应对呢。”
肖安吞咽口水,放开了降低的呼吸频率,紧盯着男人的背影愈行愈远,自己的半张脸被冷风吹得直发麻。反正他的话里肯定有别种用意吧?可这又能如何呢,就算可以窥见这个时代运行的规律又何必去干涉,深陷其中的人永远深陷其中。
有了埃尔德什的默许,肖安于001大厦再无阻碍。不巧的是——客用电梯在行至八十三层的时候突然故障掉了,电梯门自行开启后闪烁着的提示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他连续按了几下关门键都无济于事,于是转身走向更宽敞也更加寒冷的员工电梯。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巧合,员工电梯几乎是从底层一楼层一停顿,直至二十四层,楼层显示器也彻底漆黑了。
在不多时的等待之中,这些奇怪的故障在肖安的心中逐渐演化成一种暗示——对于顶层,他非去不可。
时不我待,等不到维修人员到来,这仅仅意味着自己只是要徒步爬不到三十层楼罢了。感恩电梯坏在了八十三层,起码送了自己一段蛮长的道路。
开始吧!
这二十八层楼,就像自己没过完的二十八生日,肖安享年二十七岁;肖安·金如今二十三岁,至于现今的更为冗长复杂的全名——像个诅咒一般,不提也罢……如果命定了至死无法再次回去,那么就把这二十八层楼当成在属于自己的时代中永远无法触及的那个二十八岁。
但又说不定,说不定,今天会是契机!
肖安越想越兴奋,脚下的步伐也随之变得轻盈,心脏却几欲迸搏而出。他粗声喘着气,看到了通向顶楼天台之门上厚重但精密的电子门锁。没有粗重的锁链缠绕,却任凭他如何踢踹也无法打开。
“啊!可恶!”肖安瘫坐在门锁旁边,握拳狠捶自己的膝盖。他不能再走一步了,这个时代的通讯如此发达,他却没任何正规理由去开启与任何一个人的通话,他们无视监控放他进来已经算是仁慈的了……他摇头,说服自己尝试去解开这把锁,除了虹膜识别还有最原始的“输入密码”。
“可笑得紧,我都到这儿第四次了,他们怎么才意识到要上锁呢?而且就算用什么锁链一缠,我也是打不开的吧……”
咕噜咕噜,卟叽卟叽。
肖安皱眉,他似乎听到门的另一侧发出了属于某种生物的蠕动声。
“咳咳。”他轻咳了一声,半个身子紧贴在门上细细去听,随即便是类似于水沸腾时的咕嘟冒泡声——咕嘟咕嘟的声响距离门缝越来越近,肖安听得头皮直发麻,紧接着脸颊便感受到一丝凉意。
猛地起身将脸移开,愕然发现从门缝中蛄蛹出一根细细的如同菟丝子细长、呈缠绕状的茎一般的丝状物,却是橘红色的,而且其质地并不像是植物,它的表面更加黏腻冰凉。缓缓得旋绕着升至门锁旁,“咔吧”一声,没有任何征兆的、锁被硬生生地掰开了;门锁体掷地有声;咔咔咔,几根缠绕飞出的丝状物又将几块锁舌一齐绞断。
肖安睁大眼睛,说不清此刻是欣喜还是恐惧。这不是目前已知的任何生物,明明是这么的纤细又是如此的有力,是某种绞杀植物的变异种吗?是植物吗?
细丝分为两拨,豁得撑开一道门缝。
心中一惊,肖安向后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撑地的手掌挤压到地面上不知从哪来的玻璃碎片,擦破几道血痕;他吃痛,抬起手吹了吹手心的灰土,凉意加重了伤口的痛楚,不由自主,“好痛啊!”
没等他彻底搞清楚状况时,冰凉的橘红色细丝覆了上来,先是一阵刺痛,然后是细微的吮吸感。
头皮发麻,恐惧驱使他起身跪爬几步想要将大门重新合上,只是徒劳,手掌上的细丝也越附越紧;僵持了不到半刻钟肖安便脱了力再次瘫坐在地。
大门渐开,光线散入。
肖安微微唇起,眯着眼睛望向它的方向,似乎并不是想象中的邪恶。
被气流吹开四散的明灭灰尘成螺旋状朝肖安迎面扑来,站在光之下的只是一个少年——寒色孤影,白何皑皑——橘红色的细丝于他身周飞舞,是麦穗的臂饰与王冠。
少年浅色的头发混着柔和的风,是的,此时此刻,肖安终于愿意将这人造的气流称之为风!机械的、蜂鸣的,或是电子或是科技,此时此刻,只剩一种怪异的自然与神圣的美感。
“是……是人类吗?”肖安睁大眼睛,僵硬地低下头再次将视线汇聚于自己的手掌心,从少年身上伸出的橘红色细丝仍然附着在其上,丝状物的律动感让他幻视“扎根”这个动词——他眼睁睁地看着伤口处的血液渐渐被抚干。
光之中的少年缓缓抬手,亮白的轮廓于湛蓝天空背景下十分惹眼,细丝随着他的动作刹那间缩了回来。
金黄之中透出银白的发丝浮动着,少年朝肖安走来,走至阴影处,平衡到诡异的面孔凑近黑发青年。
绝对不是人类!肖安喉头滚动,另一根撑着地面的胳膊正在微微颤抖,但他震惊到无法起身甚至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怎么说呢,这怪物的眼睛着实是很美,铬黄、普鲁士蓝和深红相互糅合又恰好色彩分明的虹膜,瞳仁的面积很大,整个裸露出的眼球浑浊到像个瞎子的。
“像霞光,”肖安任由少年靠近,摇着头,“真美,你的眼睛真美……”
“……美?”少年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音节,粉色的嘴唇照着青年的样子开合着;骇人的是——他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口内只是细细密密的红色细丝缠绕。“美……”静谧的美好在少年眨眼间破碎掉,橘红色的丝状物像生出意识一般如潮水般直直朝肖安涌来,撬开了青年的嘴巴,发狂了似的一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