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无垢国的人,是不是个个都富得流油?”窦止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金属飞牌,指腹轻弹,那牌便在空中嗡鸣着舒展开来,化作一面流光溢彩的踏板。他轻盈跃上,劲风拂面,脚下的璇玑城在暮色中铺展如星图。
不同的飞牌,速度与安全系数天差地别,价格亦然。窦止肉痛地咂咂嘴,这趟急单用的可是顶级货色,回去非得找头儿宋千韩报销不可!自两年前被日京宗主从鬼门关捞回来,他便在日京情报网效力。报酬虽丰厚,奈何他有个烧钱的癖好——痴迷宝石。月月赚,月月光,兜里永远比脸干净。好在宋千韩最近接连甩了他三个赵浔的单子,这位无垢少主出手之阔绰,让窦止仿佛已经看到下个月无垢拍卖会上那串他垂涎已久的海蓝宝项链在向他招手。
前两单难度不小。头一单,他几乎是掘地三尺才挖出东烛国主的陈年丑闻,好歹帮赵浔抢下了与石玉国的神木之源合约。第二单更是毫无头绪,若非宗主暗中援手,差点砸了招牌。眼下这第三单却轻松得令他诧异——赵浔竟只为寻一位保密性顶尖的哑语教师兼语言治疗师?窦止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无垢国接连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更稀奇的是,这位贵客竟也如路娜般无法言语?
找人,窦止可是行家。一番搜罗,目标锁定在璇玑城——隐居于此的吴凡。此人曾是旧皇族艾尔卡家族御用的语言训练师,那些王子公主们个个舌灿莲花、精通数语的伶俐劲儿,大半得归功于他那些奇妙的“发声魔法”。艾尔卡王朝倾覆后,林风见他非核心人物,便放他一条生路。自此,吴凡便在青羊山深处隐姓埋名,终日与书卷笔墨为伴,不问世事。
日京的规矩,只探消息,不包揽事务。窦止此行的任务,仅是确认吴凡这倔老头是否还在老巢,并将其居所地形、习性摸个底儿掉,打包成一份详尽的“攻略”奉给赵浔。毕竟这位可是他的财神爷,一单佣金就够在寸土寸金的万华买个厕所了——虽然三个厕所也比不上他心头好的一块原石。“赵先生,目标人物确认在璇玑城青羊山隐居,路线图已附上。重要提示:此老只认艾尔卡旧主。祝君好运。”消息通过吐真蛙送出,窦止心里直摇头,赵浔这趟怕是得碰一鼻子灰。
无垢国·览荫城·永昶殿
窦止的担忧纯属多余。赵浔只对吴凡抛出一句“此人,您定会感兴趣”,便成功勾起了这位前御用教师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待吴凡踏入无垢,见到那双如雨后晴空般纯净的蓝眸和懵懂却充满渴望的眼神时,沉寂多年的专业热忱瞬间被点燃,竟爽快应下这棘手差事。
赵浔确实曾咬牙切齿地要“整治”路娜。可每每撞见她无声地张着嘴,眼中那份急于倾诉却被无形牢笼困住的茫然与挫败,心尖便像被细针密密扎过,软得一塌糊涂。然而,他这份心软往往维持不了多久……
“路——娜——!!!”
赵浔细数自己十七年人生里如此失态大吼的次数,绝对屈指可数——其中两次,皆拜这位小祖宗所赐。
“你!到!底!要!干!什!么!”
为了不引起其他人注意,赵浔将寝殿隔出一间房给了路娜。此刻,这房间俨然刚经历过一场龙卷风的洗礼:被褥凌乱地堆在椅子上,枕头被精准地“投射”到吊灯挂钩上晃悠,各色绘本、玩具、乃至赵浔珍藏的几卷孤本古籍,以一种极具后现代艺术感的方式铺满了地板,其间点缀着彩色的糖纸和可疑的黏腻痕迹……这已经是赵浔今天第三次挽起袖子当“清道夫”了!更令他憋闷的是,为了路娜的身份保密,这些活计他只能亲力亲为,连个帮手的影儿都见不着。
万灵内部暗流汹涌。滕岳遇刺的风波在无垢虽已平息,但东烛、北泽两国却紧咬着不放,频频向万华施压要求彻查,更借董烨语擅入岚城之事大做文章,意图弹劾。无数双探子的眼睛盯紧了览荫城,矛头直指无垢在万华的影响力。滕岳虽不忍责怪路娜,也只能委屈她暂时隐匿在赵浔的永昶殿,身份不得公开。那小丫头倒似浑不在意,比起初来时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如今精力旺盛得如同初生的小兽,脸颊也红润起来,只是这“活力”全用在了折腾赵浔上。
唯一令滕岳略感惊异的是路娜的生长速度——短短一月,竟蹿高了十厘米有余!昔日七八岁的稚童身量,如今已俨然是九、十岁的少女雏形。滕岳命人查过,灵蝶乃万灵最稀有的武魂种族之一,稀少意味着“不稳定”,有些个体发育迟缓,有些则如雨后春笋。
赵浔单手叉腰,仰头望着那位悠然端坐于衣柜顶巅、晃着脚丫宛如巡视领地的“女王陛下”——路娜,嘴角勾起一丝凉飕飕的笑意,开始了他的“讲道理”环节:
“亲爱的‘小’路娜,”他刻意加重了那个“小”字,眼神里充满了“我看你演到几时”的洞悉,“您是如此聪慧,话也听得门儿清,灵根年轮更是清清楚楚十七道,跟我一般大。”他顿了顿,慢悠悠地环视了一圈堪比战后废墟的房间,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浮夸的惊叹,“那么,请问阁下这般日理万机、致力于将居所打造成后现代‘生活艺术’展馆的‘活泼’,究竟是诚心考验我的家政潜能,还是……”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精准地投向路娜,一字一顿,“单纯、纯粹地、沉迷于欣赏本少主——焦、头、烂、额、的、英、姿?”
他优雅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品味空气中弥漫的“艺术气息”,然后祭出了终极杀招——一个极其“温和”的威胁:“再这样下去,为了不破坏您匠心独运的‘杰作’,我只好忍痛退避三舍了。届时,”他摊开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语气假惺惺地充满关怀,“您就只能在这独一无二的‘宝藏王国’里,与您心爱的‘藏品’们——相拥安寝了。”
心里默念清心咒一万遍,也压不住那蹭蹭直冒的火气。路娜却全然不觉,惬意地舔着一支快化完的冰棍,糖水顺着木棍滴落在刚擦净的地毯上,留下一道刺眼的印记。吃完,小木棍更是被她随手一抛,划出个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降落”在赵浔刚叠好的衣服上。
赵浔额头青筋跳了跳,万幸自己提前让吴凡在会客厅品茶!若让这位请来的“救星”看到此等“教学环境示范”,怕是会直接拂袖而去。他憋着一肚子的无奈与心疼,手脚麻利地再次投入战斗,那流畅的动作连他自己都惊愕——短短时日,竟被逼成了家务能手!收拾妥当,为防路娜再掀波澜,他果断将人拎到自己那相对“安全”的主殿书房,才请吴凡过来。
“吴先生,实在惭愧,让您见笑了。”赵浔言辞恳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恳请您,务必帮帮她,让她能发出声音。拜托了!”他将全部希望都压在了这位温和的老者身上。为了能与路娜真正“沟通”,他甚至自己先上了一节手语速成课——想着至少日后能跟她“理论”明白,或者,真正的“吵”上一架。
事实证明,吴凡无愧于他“发声魔法师”的称号。不知是老人神奇的引导技巧,还是路娜在陌生人面前的“装乖”本能,她竟出奇地配合。跟着吴凡的指令,她笨拙却认真地模仿着口型,发出单调的气流声。赵浔不敢走远,捧着一本《万灵通用手语图解》坐在角落,一边囫囵吞枣地死记硬背,一边时刻留意路娜的状态。令他稍感宽慰的是,她紧绷的小脸此刻是放松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新奇的专注。吴凡顺带还评估出了路娜存在注意力问题,不动声色地将训练方案调整得更具趣味性。
对路娜而言,过往的每一天都像被困在无声的玻璃罩里。这罩子隔绝了所有声响,只留她一人,对着模糊不清的倒影徒劳地张合嘴唇。她看到赵浔捧着药碗进来,想告诉他“太苦了,加一点点蜜就好”,喉咙里却只滚出压抑的“嗬嗬”声,像坏掉的风箱,引得他眉心微蹙。她急切地比划,手指在空中划过焦虑的弧线,却撞上他略带困惑的眼神。那一刻,强烈的倾诉欲噎在胸口,闷得她几乎窒息,只能泄愤似的抓起桌上的彩墨瓶,在刚洗净的窗纱上泼溅开一片刺目的蓝——仿佛这失控的宣泄,能冲淡一丝喉间的堵塞感。
夜深人静时,这无力感尤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她会躲进最角落的衣柜,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对着掌心反复模仿吴凡教的口型。“啊——呃——”“噗——”破碎的、嘶哑的、甚至是可笑的音节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像钝刀子割过神经。那嘶哑的呜咽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尖锐地提醒着她的“残缺”。她厌恶这声音,更厌恶发出这声音的、无能的自己。绝望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洇染开,常常让她蜷缩在冰冷的柜底,牙齿死死咬住手腕内侧的软肉,才咽下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无声的尖叫。
当赵浔第一次准确无误地看懂她那个简单的手势——指着空了的甜点碟子,眉头都没皱一下地让侍女再送一份来时,那份惊喜如同一簇微弱的萤火,骤然在漆黑的心湖里亮起。她蓝眼睛里瞬间迸发的光彩,璀璨得几乎要灼伤人。可这光亮并未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粘稠的惶恐。她像一只惊弓之鸟,惶恐地想:如果……如果我能发出几个像样的音了,如果他觉得我“好”一点了……他是不是就不再学那些复杂的手势了?是不是就不会再这样“有求必应”地、耐心地对着她说话了?是不是……就不再需要这般“特别”地关注她了?
于是,一种近乎自虐的矛盾在她心底滋生蔓延。她厌弃自己那些故意打翻水杯、撕坏书页、把颜料涂满墙壁的、堪称“可恶”的行为,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停下!”。可另一个更强大的本能,却如同溺水者死死抓住唯一的浮木——她需要从赵浔皱起的眉头、无奈的叹息、以及尽管抱怨却从未真正停止的收拾动作和持续的关心里,去确认那一点点稀薄却至关重要的“安全感”。仿佛只有在他为她“善后”时,才能证明她仍在他的视线之中,仍在被那无形的承诺所庇护。
这种撕裂的、翻搅的情绪,将她变成了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吴凡教导她时,她能安静得像一尊琉璃娃娃,眼神专注,努力得近乎虔诚。可一旦赵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份压抑的“乖巧”便可能瞬间瓦解。有时,她会因为赵浔看懂了她一个稍复杂的手势而欢喜地蹭过去,像只笨拙地寻求抚摸的小猫;更多时候,她却在下一秒就“不经意”地碰倒了赵浔刚沏好的茶盏,看着那珍贵的茶叶和热水漫过他珍爱的古籍,然后紧张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偷瞄着他的反应——像个用顽劣引起大人注意的、极其不安的孩童。这冰火两重天的状态,便是路娜无声世界里,最撕心裂肺的挣扎。
但是赵浔每次都原谅她,很轻易地。
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我明明一点用都没有,我还害了妈妈……
“路娜,妈妈爱你哦,第一眼就爱你,你上辈子肯定是我的小孩!”滕岳温柔的声音总是能把路娜从自我否认的漩涡中拯救出来,她是一个溺水者,但赵浔和滕岳刚好就是她的救生员。她一次次想证明自己也有人在意,就一次次跳入水中,赵浔每一次都救了她,直到她知道,原来他们在意自己。
而最终能拯救自己的,就是她自己,她要学会游泳!
思来想去,路娜第一个想发出的音节,是“我”。
我——是谁?这是盘踞在她心头最深的迷雾。在漫长孤寂的囚禁岁月里,她似乎被剥夺了过往的一切,连同自己的名姓都模糊不清。混乱的记忆碎片中,依稀有个叫拉达姑姑的身影,也曾这般耐心地引导着一个小男孩开口,如同吴凡引导着她……直到那场撕裂她们的变故降临,她都没能听到那男孩说出一个字。
那么,我真的可以吗?自我怀疑如跗骨之蛆。每当这时,赵浔的声音总能适时响起,带着他特有的、令人安心,偶尔阴阳怪气的冷静腔调:“路娜,试试看,你能行的。我在这儿呢。”这句话像一块她能踩住的稳固的基石。
是的,路娜的心渐渐澄明。她就是路娜,是那个被赵浔从死寂之地带出来,会气得他跳脚,也会让他笨拙地学做饭、学手语的女孩。而此刻坐在她身边,眉头微蹙还在和“握拳”手势较劲的青年,是赵浔。
想通这一点的路娜,唇角竟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浅、却如阳光穿透云翳般明亮的弧度。这是赵浔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她的笑容,那瞬间的光彩,几乎要盖过她那一头在灯下流金的发丝。
这几天课程的难度上了一个台阶,赵浔看着路娜眼底隐约的疲惫,决定带她换个环境喘口气。两人悄无声息地爬上殿宇飞翘的檐角。夜风清凉,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与烦闷。浩瀚银河如缀满碎钻的丝绒幕布,低垂在览荫城沉睡的轮廓之上。
“那是星星。”赵浔指着天际闪烁的光点,轻声解释。路娜仰着小脸,金色的眸中清晰地倒映着整片星河,充满了纯粹的、近乎震撼的惊奇。她张了张嘴,无声地比划着,急切地向赵浔确认,只因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这穹顶之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辽阔、更璀璨。
赵浔心头一软,正想说“以后带你去看更棒的风景”,一个清晰、微哑,却无比坚定的女声,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耳膜:
“我,是,路娜。”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赵浔脑海里!他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倾斜的瓦片上滑下去,险险抓住翘起的檐角才稳住身形。“什……什么?!”他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身边人,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你说了!路娜!你再说一次!”喜悦如同烟花在他胸中炸开,绚烂得让他头晕目眩。
找回了“声音”的路娜,似乎打开了某个闸门。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赵浔狂喜的视线,继续用那略显生涩却清晰的语调说:“我晚上的头发,是天空的颜色。”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反而衬得赵浔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
路娜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再次说话高兴得跳起来,但是她反而在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很平静,她后来想,可能是因为她终于相信了自己一定能做到,所以她平静地接受这相见恨晚的时刻,她平静得接受自己的努力终于呈现出了结果,她没有让所有人失望。
“对!对极了!”赵浔笑得像个傻子,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几乎要撑破胸膛,他指着夜幕,又指指路娜在月光下流淌着墨玉光泽的长发,“你看啊,一模一样!而你白天的眼睛,就是晴朗天空的颜色!”他从未想过,教会一个人说话,竟能带来如此澎湃的、近乎顶峰的快乐,而他自己也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一样急切。
路娜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那点因“开口”而生的新奇渐渐沉淀,换上一抹真挚的歉意。“赵浔,”她再次开口,声音轻而认真,“谢谢你。”顿了一下,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把后半句说出来,“还有,对不起。”
这平静的道歉,反而让赵浔心头那股喧嚣的狂喜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温热的情绪,随着这星河静静流淌,不知道流向了何方。这半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被她气得跳脚又无奈地收拾残局;对着食谱手忙脚乱烫红手指只为给她做一道能吃的点心;深夜在灯下笨拙地比划着手语,嘴里念念有词…那些崩溃和绝望仿佛被这简单的几个字轻轻拂去,只余下此刻星河下的圆满。什么“等她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