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进展比我料想的还要顺利。
朝仓学长没像我预测的那样干完这一票就跑路,他很聪明,第二天他不仅来了学校,他还带来了他的家长。
我在校长室里见到了他的父母。
父亲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母亲则是穿着上白下黑的休闲职业套,看上去都不是那种跋扈的性格……当然,坐在他们中间的朝仓学长也长相纯良,和昨天疯狂毁坏我作品的疯子简直判若两人。
两位成年人表情难堪地和我一边解释一遍道歉。解释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是朝仓学长干完坏事回家,心里不安,觉得有愧,支支吾吾地告诉了他们事情经过,他们才知道他们儿子做了这么恶劣的事情。
“实在是抱歉,桃沢同学。”朝仓学长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紧紧地握着,眼睛通红,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是,一时冲昏了头脑,才毁了你的画,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咬牙切齿的呢。
他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他是在担心不能顺利转学。
不过,和我没什么关系,悔过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我要看到实质的歉意。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如此说道。
他没想到我松口松的那么快,刚有些惊喜,就听我继续说:“既然你态度诚恳,我们来谈谈赔偿吧。”
“什……”他瞪圆了发红的眼睛,肉眼可见整张脸黑下来:“赔偿?你打算要多少?”
“费用在这里,请过目。”
朝仓抢过去粗略看了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五万円是吧,待会儿我转给你。”
“不是日元。”我笑着说:“是美元。”
“哈?!你怎么不去抢啊??”
两位家长的脸色也有些难看,男人说:“一副参赛作品而已,这种赔偿是否有点太过分了?”
我眉梢一挑,又笑了一声:“过分?”
“桃沢同学,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做的不对,但他是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女人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将他拉到身后去,赔笑道:“不如这样,你的家长今天有空吗?我们准备了一些歉意,希望可以好好传达给你和你的家长。”
我看着这位母亲,眼里的情绪沉淀下来。
半晌后,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如同看垃圾一样看了朝仓一眼:“我果然还是不喜欢你,败类。”
接下来不用我继续在场了,我也不想和他们多费口舌。
为了防止出现对方胡搅蛮缠的情况发生,我很有先见之明的让我的律师桑岛美代小姐随时待命。
而早在昨天晚上,我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今天可以大杀四方。
我合上校长室的门,也将朝仓“桃沢绘里!!”的吼叫声隔绝在了房间里。
等在门口的阿月和小忠同时皱起眉头,小忠上下打量我片刻,拉住我的手,关切道:“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还好吗?”
“还好,接下来让美代姐和他们谈就行。”我反过来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啦,没事的。”
月岛萤问我:“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害怕……”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害怕?”
月岛萤沉默下来。
好像有什么变了。
他从小和桃沢一起长大,小时候的桃沢性格外向,整条街都遍布她的朋友,像是日向那个笨蛋,总是时时刻刻散发着善意,也很能容忍小孩子莫名其妙得到任性,只要是不过分的要求,她都会答应别人。
绘里不喜欢与人争吵,她总是说,吃点小亏没有关系,人生不过三万天,如若每天都在为一个玩具,一个零食和别人发生矛盾,她唯一能够好好享受快乐的童年,也会变得十分不纯粹,只剩下痛苦和矛盾。
在桃沢阿姨找到他,非常郑重地拜托他一定好好照顾绘里时,他还以为绘里还是那个需要人关心保护的小女孩。
但现在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曾经那个受了委屈只能不知所措躲在树下哭的女孩,现在已经变得比骑士还要更强大。
他伸手按在对方的头顶,将那双眼睛也一同遮盖住:“既然没事,那先回教室上课吧。”
“啊,今天我请假了,我不准备去教室。”我说:“我要去美术教室,先去看看我的画。”
当然要先去看看我的画了。
我想仔细看看那孩子,被弄坏成了什么样。
……
人的消息传播速度真的很快。
在并没有被刻意制止的情况下,仅仅是半天时间,朝仓学长损坏别人作品,将要面临巨额罚款的八卦不胫而走,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岛崎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至午休才通过同学的八卦知道朝仓居然会头脑发热到这种地步。
别人不知道被害者是谁,她却隐隐有所猜测。
嘴里香喷喷的饭菜一瞬间便失去了味道,她艰难地眼下了这一口饭,剩下的来不及吃,便匆忙地跑到一年级4班寻找当事人。
“桃沢?”
“啊,桃沢今天没来呢。”
“她在美术教室。”
“是哦,好像是听说她在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
岛崎气都来不及喘匀,马不停蹄地又跑去了艺体楼。
“唰——”
她大力地拉开美术教室的推拉门,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扶着膝盖,呼吸急促。
而美术教室里的女生则是动作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罩在画架上的防尘布,每一个褶皱她都在细心抚平,就好像这是罩在新娘头上的薄纱,打理地认真,嘴里还哼着她没听过的曲子。
“桃沢!”
听到学姐在喊我,我这才回过头,看向有些狼狈的漂亮学姐。
来的真快。
我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温声道:“怎么跑的这么急?学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听说你的画被人破坏了,来看看。”岛崎喘了口气,朝我靠近了几步:“成什么样了?我能看看吗?抱歉,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我才知道……”
“她被画上了红色颜料,被毁坏的很彻底。”我怜爱地透过防尘布摸了摸画布的棱角,说:“朝仓学长怎么忍心下得去手,不过没事的,我会帮她向那个凶手要回赔偿的,她不会白白受伤。”
“听说要赔很多钱?”
“换算成日元的话,要五百多万。”
饶是有心理准备,岛崎还是被这个数字吓到:“五、五百多万??这么多吗?桃沢,这只是一幅画而已,只是一副参赛作品,是不是要的有点太多了?他会赔吗?”
“当然会了,我可是录下了全过程,他还能怎么狡辩?”
“……这是不是侵犯隐私了?你在教室里装了摄像头?”
“我只是有记录自己画画过程的习惯,只不过刚好昨天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将手机落下了,录像也没关,恰好就录下了朝仓学长的恶性,怎么是侵犯隐私呢?”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又笑道:“还有,谁说那是参赛作品了?那是我要放在画室里售卖的画。”
“什么意思?那你的参赛作品没出问题?”岛崎松了口气,夸赞道:“你是不是事先转移了?还好你聪明,明天可就要交画去比赛了,如果被毁坏,你现在画也来不及。”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参赛了。”
“?”她的笑容有些勉强:“桃沢,在闹什么脾气呢?至少要两名选手参赛,你不去的话,我们就要因为参赛人员不足失去资格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原本就没想参加,是岛崎学姐你说,你是我的粉丝,关注我很久了,想和偶像一起画画,所以邀请我一起去的。”
“是、是啊……”
“但是学姐,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粉丝,也根本就没有买过我的画,我不是你的偶像,你骗了我,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比赛?”
岛崎浑身一僵:“怎么会呢?”
“你说到的那副《春朝》,我查过了。当年被一位北海道的农场主买走,挂在了他们家的客厅里。”我看向表情十分不自然的女生,继续说:“你,岛崎学姐,父亲是银行社员,母亲是药剂师,我查遍了每一幅画的去处,都没有符合的信息。”
“怎么了?岛崎学姐,我能查到很合理吧,对于我来说,每一幅画都是我孕育出的孩子,他们被怎样的家庭带走,我作为‘母亲’,当然要有记录。”
我直视她那双写满了慌张的眼睛:“也许你真的有一直在关注我,所以能认出我的技巧和字迹,但你不应该拿孩子们来骗我。”
岛崎控制不住自己,往后退了一步:“桃沢,你冷静一点……”
我嗤笑一声,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我随手接通电话,听到了桑岛美代复述给我的好消息。
没有意外,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悬念,动机、证据都有了,我的工作证也足以说明我的画可以作为商品售卖,归画室所有,他们确实可以赌一把,拿我的画去做财物鉴定,或者是找律师,打官司,但是他们不会这么做,朝仓不敢这么做,学校也会建议他别这么做。
我让桑岛美代把朝仓带来美术教室,有一样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他看了一看。
挂完电话,岛崎学姐已经趁机跑路了,她好像被我吓得不轻,我还没说什么,她就产生了逃跑的念头。
不过对于岛崎学姐,我倒没什么想追责的,她的画已经画好,就算一半功劳在我,我也不会要求她重画一副,创作不易,既然已经画完,那“她”就已经诞生了。
已经诞生的孩子,不应该被否定。
站在半开的窗户前等了一会儿,我终于听到了走廊上吵闹的声音。
听脚步声,似乎来的人不止桑岛美代和朝仓,还有其他人。
看来这位学长还是不太配合,跟着一起来的人会有谁呢?他的父母?和事佬校长?又或者是分管安全的老师?
先一步到的是美代姐,她一身职业装一丝不苟,看上去依旧端庄。
紧接着是……
我定眼一看,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也忍不住满头问号。
是架着朝仓的东峰旭前辈,和身后抱着排球,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跟来的影山。
这、这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在将近一米九的东峰前辈手下,朝仓的挣扎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他脸涨得通红,但因为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我面前完全不敢嚣张,只能老实下来,不情不愿地别过头:“钱也赔了,道歉信也写了,你还想做什么?”
“啊。”
我被他的问题拉回思绪,眨了眨眼睛,走到画架边站定,说:“这是昨天你画花的那副画,最后再看一眼吧。”
朝仓抿起嘴唇,浑身僵硬:“……我不想看。”
“你在害怕面对她吗?”
“……”朝仓暗自咬牙。
他比谁都知道这幅画被毁坏成了什么样子,鲜红的颜料就像是鲜血,像是要将女人们的血全都流干,是他连回忆都不敢的可怕模样,在梦中都难以安眠,整夜全是被恶鬼缠住的画面。
但他可笑的自尊更不敢承认自己是在害怕。
朝仓瞪我一眼,三步并做两步,一口气掀掉了盖在上面的防尘布。
“!”
预想中如同地狱一般的场景并没有呈现在眼前,虽然上面依旧遍布着鲜艳的红色,可在作品彻底完成后,那些红色完美地融合在了画中,将画面硬生生地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正气。
色彩的渲染多了一个层次,将画面的质感再次提升,在复杂绚丽的背景下,无处不在的红色像女性们为了战争流下的鲜血,却又像是纽带,将不同时代的精神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实在是……非常完美、非常巧妙的挽救。
她们像是在血泊中死去,而后又在火焰中涅槃。
“她要感谢你,你让她重获了新生。”
朝仓听到站在画架边的女生说话,声音清脆如雨滴,却重重地砸在心口。
“你想看到我无助脆弱的样子,你以为你可以用毁了她来让我崩溃,最后站在人群之外,像个旁观者一样嘲笑我的无力。”
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似乎一点一点与画中的女性们重合,平静、包容,却又有着不容忽视的锐利。
“就这种程度而已,你杀不死我。”
“你做梦。”
朝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些不甘和愤怒,在此刻统统转变成了畏惧。
“对、对不起……”
“晚了。”
声音依旧清脆,现在听来,并不像雨滴,而像是银针叮当。
“去忏悔。”
“直至你还清罪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