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焕淡淡地瞥了一眼满到快溢出来的茶,温声和气道:“昨晚失态,满身酒气,不好叫老太太瞧见。”
“哈哈,好啊,你这小辈,可是周到得很。”
秦秀阮八十多岁的人了,神貌依然清明,气润魂足,精神得很,与早些年躺在病床上的她判若两人,若不是林苏焕知道她装病那几年的狡诈行径,险些就要以为她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
谈笑间,她微微颔首,一指轻扣桌案,泰然道:“明秀,给林先生换盏敬茶。”
名叫明秀的女生看起来和他一般大,举止端庄有容,眉清目秀,很是面善,递茶时微微点首,一双温柔的杏眼里流出一丝难言的苦笑。
林苏焕回礼间敏锐地捕捉到了女生的异样,不禁暗觉怪异。
“小焕知道,为什么叫明秀给你敬茶吗?”秦秀阮好像很中意明秀,一直以一种满意的表情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老太太大可直言。”林苏焕手指摩挲着杯沿,一手暗暗揉了揉抗议的胃。
国外的菜他吃不惯,奈何自己又是个厨房杀手,硬生生给自己折腾成胃炎,饿不得一点。
他现在桌子都想啃,却喝不了茶。
秦秀阮貌似察觉到他移神,轻咳正色道:“明秀就要和阿砚订婚,所以算起来你也是她的前辈,理应给你敬茶。”
林苏焕一时愣住,险些没听明白她的话,随后又诧异地看向明秀,只见她尴尬地抿了抿嘴,最后无奈地乖坐在一边,再明媚的面容此刻也难看得很。
这姑娘明显不愿意!
林苏焕简直气笑了,他知道这老太太活得久了什么妖招都能出,但没想到这么不要脸!明摆着给自己同性恋的孙子招同妻,凭白耽误人家姑娘。
此刻他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出言讥讽道:“想来您年纪愈长,忘性也大了,四年前的事还不够您忌惮吗?”
秦秀阮到底见过大场面,小辈出言不逊,她也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做派。
也不知道装给谁看,林苏焕心里揶揄道。
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挥手示意明秀退下,静谧的茶室里只剩下剑拔弩张的二人。
“阿砚当年做的事太过,实在令我心慌,林先生若是继续在他身边,说不得更加无法无天,我定是要找你不痛快的。”她眼里闪着锐利的冷光,像是要将他活剐,再古典华贵的妆容服饰也盖不住她内里的癫狂,活像个阴暗的老妖婆。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对方闻言愣住,手中的茶停滞在嘴边,难以下咽。林苏焕没由来的一句显然让秦秀阮失态了,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神经质地失声笑骂:“该遭报应的人早就下去了!他们早就下去了!”
因她情绪激烈而抖动的发髻散乱了些,茶桌轻晃,最开始那杯欺客的茶杯洒出两三两,刚刚好七分满。
若是早些年,看到她这幅模样,林苏焕或许还会感念其这么多年来着实不容易,但后来了解内情,只觉心寒,自然也知道该怎么激怒她。
林苏焕冷起来从不废话,直戳人的肺管子,毫不留情地补刀:“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哈哈哈哈,你知道什么,当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哈哈哈哈……”
到底是气急失了分寸,林苏焕偏头过去,避开她的丑态,等她发泄够了,叫来了人服侍,林苏焕才作势离开。
“慢着。”
她的人三两下为她整理好了发髻,又出声叫住林苏焕。
林苏焕此刻已经饿得有些发晕,但也强压着冷意问道:“还有事?”
“你不想知道他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吗?”
秦秀阮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端庄,挥挥手又叫人撤去,才开始说她的本意。
“你走的这几年,阿砚慢慢将我的势力蚕食掉了,现在他已经是集团最大的股东,手上的权越庞大,越有不满眼红之人虎视眈眈,你得帮他。”
林苏焕实在不懂,当初费尽心思赶他走,现在又要他帮忙。他好奇真假又不免担心,一时忽略了隐隐作痛的胃,耐着性子听她解释。
“早些年,有一个子公司做了些隐晦的违法交易,阿砚夺权时太过激进,以至于存在隐患,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会成为其他股东攻击他的利器,他早就不肯再信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的话,他才会认真听些。”
“不是他做的事,为什么要怕?”
“名利场上,是谁做的勾当并不重要,最后栽到谁手里,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
“谁要害他?”
“说不清楚。”
“……”
这老狐狸说话狡猾得很,模棱两可不明就里,他想方设法地套话,奈何对方避重就轻。想来可能都是亲戚,说不定有谁是她不想大张旗鼓折腾的,就找自己来帮许净川斗,把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你会答应的,对吧。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不得不承认,你对他实在是好,当年你主动退出,我也颇为满意。”她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糟心。
听到这,林苏焕没忍住,回怼道:“用不着你满意!”
她说的没错,林苏焕势必会护着许净川,但他又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大善人,总要再恶心回去。
“你就不怕我把脏水泼到你身上,一大把年纪了,还有筋骨撑得起官司吗?”
她也不恼,气定神闲道:“那你也得有这本事。”
“不过你也别得意,我还是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她顿了顿,细细打量着眼前人出挑的身形,最后定焦在林苏焕的脸上,厉声警告道:“解决之后就离开!”
“不劳您费心,本来也没打算多待。”林苏焕烦躁地打断她,实在不想跟这疯婆子拉扯,抬脚就走。
他夺步离开让人烦闷的空间,呼吸到穿堂而来的新鲜凉气,感觉瞬间活了过来,方才简直像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只是身体稍作放松,胃就开始发作,像是在惩罚他忘记了自己,开始发狠的疼起来。
来时有人带路,现在却是要迷路,高中时到许宅那几次,最多也只在许净川房间待着,没到过这里,他强撑着走了段距离,试图辨别方向,可景致弯弯绕绕,加上胃痛难忍,最后实在没力气,堪堪靠在墙边费力地喘息。
正当他思虑要不要忍着厌烦叫秦秀阮找人带路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又在距离他几米处快速上前。
他不必抬头就能知道,是许净川。
有段时间,他的脚步声是梦魇,也是良药,在昏醉的噩梦里惊吓了他一次又一次,也在焦虑的重梦安抚过他千千万万次。
一只温暖的大手扶在了他的腰间,来人似乎对他的状态非常敏感,几乎是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另一只手轻轻托起他因忍痛而低下的头,细细观察他的脸色。
林苏焕猜自己现在一定脸色惨白,样子恐怕不好看。
许净川额角微微沁出了些汗,可能是他解决完工作回来,却被告知人被老太太叫走,焦急赶来而致。他知道林苏焕当年离开有自家奶奶的原因,所以不大愿意二人相见。
“我才离开了一会,怎么搞成这样?”
好像在生气。
许净川也不听林苏焕回答,直接打横将他拦腰抱起,快步朝外走去,并对着匆匆赶来的侍者吩咐备车。
“去医院。”
林苏焕连忙阻止:“不用!我就是……有点饿。”
抱着他的人显然不信,步伐稳而快,手也越来越紧。
“真的!你不信我?”
许净川抱着他的手抖了抖,看向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咬牙道:“我敢信吗?”
他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开关,对着林苏焕发泄。
“当年你说会留在我身边,结果你走了。”
“说会陪我过生日,生日当天你跑了。”
“刚才叫你乖乖待在房间里,回来你就不见了。”
说到这,许净川哽咽几声,才继续伤心道: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骂?”
“怕你又不告而别……”
“怕你又留下我一个人……”
“哥,别再骗我了……”
几句话,听得林苏焕心都要碎了。
好在许净川也是要面子,强忍着没有在外人面前落泪,只是眼睛又红了起来,泪眼再多一分就要夺眶而出。
一旁的侍者尴尬到不知所措,眼神慌忙躲避,尽力隐藏自己,却又忍不住偷看许净川怀里的人,想仔细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把叱咤风云的老板钓成这个样子。
这一看,就对上了林苏焕的眼神。
那眼神,是在叫自己离开?
林苏焕为了保全颜面,厚着脸示意旁人远离,好在那人看懂了,识趣地默默退下,只是临走时嘴角笑意暧昧,不知在联想什么。
林苏焕无暇他顾,先是放软了声音哄人,又表示自己真的只是饿坏了。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你先放我下来好不好,我挺沉的。”
许净川听着他咕咕作响的肚子,已经信了大半,紧张的心放松下来,却又抓住了别的话柄,毫不费力地掂量了下怀中人的斤两,冷声道:“都瘦成这样了,沉个屁!”
应是好久没有说过粗话,两人都一愣,随后默契地忍笑,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一瞬间将思绪拉回到高中时期,被沉重学业压覆却又肆意张扬的少年时光。
林苏焕一时私心占了上风,心想这样也好,毕竟要留下来帮他一段时间,那就暗暗偷欢吧,这样酸涩的暗恋,也该让他泥足深陷一回。
这样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