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宿舍是栋老旧的红砖楼,紧挨着喧闹的锅炉房。八人间,只零星住了几个和林晚星一样提前到校的贫困生或路途遥远的同学。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林晚星分到一个靠门的下铺,床板硬得像石头。但这小小的空间,对她而言已是天堂——安全、稳定、属于她自己。
周老师帮她领了简单的被褥,从备用库房里调拨出来的,又塞给她一张校园卡,里面预存了少量学校特批的临时补助基本生活费。
“先安顿,别多想。贷款的事,系里和学工处已经在紧急协调了。” 周老师的眼神充满鼓励。
脚踝的伤在相对安稳的环境下恢复得快了些,虽然走路仍有些跛,但已能摆脱那根树枝拐杖。林晚星不敢有丝毫懈怠。
每天,当同宿舍的同学还在沉睡,她已悄悄起身,用冷水洗漱,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空旷寂静的图书馆。她如饥似渴地翻阅着设计系的基础教材、艺术史图册,用捡来的圆珠笔在旧报纸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做笔记。她要拼命弥补与那些家境优渥、从小接受艺术熏陶的同学之间的鸿沟。
生活费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悬在头顶。学校预存的补助杯水车薪。她必须尽快找到新的收入来源。食堂帮工?时间冲突,且她的脚伤难以支撑长时间站立。发传单?收入太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她的老本行——画画。
这天下午,她打听到学校后门附近有一家专门服务美院学生的画材店,价格相对实惠。她攥着仅剩的十几块钱,想去买最便宜的素描纸和几支炭笔。走进拥挤嘈杂的店铺,空气中充斥着松节油、颜料和木屑的味道。各种画材琳琅满目,看得她眼花缭乱,也让她囊中的羞涩感愈发强烈。她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指尖在一盒标价不菲的进口群青颜料上停顿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渴望,随即又迅速移开,拿起旁边最便宜的一叠粗糙素描纸。
就在她准备去结账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侧身挤过狭窄的过道,正好停在她旁边挑选油画刮刀。林晚星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抬头瞥了一眼。
陈烬。
这个名字几乎是瞬间跳入她的脑海,并非认识,而是这个人存在感太强。他很高,穿着沾满各色颜料的工装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袖子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搭在额前,遮不住那双过于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眼睛。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紧,嘴角天然带着点不耐烦的下撇弧度。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以及一种浸淫艺术多年形成的、近乎苛刻的专注感。他正皱着眉,挑剔地对比着手中两把不同型号的刮刀,仿佛在进行某种精密仪器的筛选。
林晚星收回目光,抱着素描纸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她脚踝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素描纸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一只骨节分明、同样沾着点点颜料的手,稳稳地扶住了那叠摇摇欲坠的纸。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林晚星愕然抬头,正对上陈烬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他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和明显不太自然的站姿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手,仿佛只是随手扶了一下路边的栏杆。
“谢…谢谢。” 林晚星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干涩。
陈烬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在她怀里的那叠最廉价的素描纸上停留了半秒,又瞥了一眼她刚才渴望过的群青颜料的方向,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林晚星却莫名感到一丝被看穿的窘迫。他收回目光,拿起选定的刮刀,径直走向收银台,再没看她一眼。
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
然而,当林晚星抱着素描纸走出店门,准备穿过马路回校时,那个高大的身影又出现在她身旁。陈烬手里拎着一个装画材的小袋子,步伐很大,似乎也要过马路。
“设计系的?”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什么寒暄的意思,更像是确认一个事实。显然,他刚才注意到了林晚星身上别着的、写着“设计系”的临时校牌。
“是。” 林晚星简短回答,有些戒备。她不清楚这个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学长想干什么。
“脚怎么回事?” 他问得直接,目光落在她微微用力的左脚上。
“摔的,快好了。” 她重复着对陈教授说过的话,语气平淡。
陈烬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是否真实。他沉默地和她并肩走了一小段,就在林晚星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再次开口,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没什么起伏的语调:
“画室缺个长期模特。时薪比外面高,时间灵活,主要坐姿或站姿,对你的脚负担不大。画材不限,画完可以带走。干不干?”
模特?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这工作她知道,收入相对可观,而且能接触核心的画室,对了解专业创作流程极有帮助!但…做模特意味着成为别人观察和描绘的对象,尤其面对眼前这个眼神锐利得吓人的学长…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什么画室?画什么?” 她谨慎地问。
“西区三楼,油画第三工作室。我负责。” 陈烬言简意赅,“人体结构、动态、肌理研究都有。放心,学术研究,尊重模特意愿。” 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油画第三工作室…” 林晚星听说过,那是美院顶尖的几个工作室之一,导师是业内大牛,能进去的学生都是佼佼者。眼前这个人,居然是负责的学长?那他的实力…
生存的压力瞬间压倒了那点不安。她需要钱!她需要靠近核心资源!
“我干!” 林晚星抬起头,迎向陈烬审视的目光,眼神坚定,“什么时候开始?”
陈烬似乎对她的干脆有点意外,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明天下午三点,西区三楼306。带身份证登记。”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长腿,几步就将林晚星甩在了身后,很快消失在校园的人流中。
第二天下午,林晚星准时来到西区三楼。推开306厚重的大门,一股浓烈的松节油、亚麻油和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画室空间开阔,高高的窗户透进北向的天光。画架林立,不少学生已经在专注创作。陈烬站在一个画架前,正用刮刀在画布上堆砌着厚重的颜料,动作精准而充满力量感。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抬,只朝旁边一张铺着深色绒布的椅子扬了扬下巴:“坐那儿。姿势自己调整,自然放松,保持住。”
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工作状态。林晚星深吸一口气,依言坐下,努力让自己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她能感觉到周围几道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让她有些不适,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将视线投向窗外远处模糊的山影。
陈烬放下刮刀,拿起一支炭笔,在画纸上快速勾勒起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在她身上每一处轮廓、每一道衣褶甚至脚踝处不太自然的着力点上逡巡。那目光专注、冷静、不带任何私人情绪,纯粹得像在解剖一具精密的仪器。然而,正是这种纯粹到近乎冰冷的审视,反而让林晚星渐渐放松下来。她开始进入状态,思绪飘远,思考着昨晚看的设计理论。
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和松节油的气味中流逝。休息间隙,陈烬会递给她一瓶水,依旧一言不发。林晚星活动着有些发麻的肢体,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陈烬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作品吸引。画面上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背影,姿态沉静,线条却充满了内在的张力,光影处理极其老辣,灰调的背景中透出几抹极具穿透力的冷色。技法强悍得惊人!林晚星心中震撼。
“林晚星?” 一个略带惊讶的女声响起。是同宿舍的孙晓玲,一个性格活泼的北方姑娘,也是设计系新生。她正和一个女生站在不远处看画。“真的是你呀!你在这儿做模特?”
“嗯。” 林晚星点点头。
“哇,厉害啊!陈烬学长的模特诶!听说他挑模特可严了!” 孙晓玲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八卦的兴奋,“他可是我们油画系的风云人物!专业课超神!就是人…啧,冷得像块冰,脾气还怪,听说气跑过好几个模特呢!你居然能撑下来?”
林晚星扯了扯嘴角:“还好,工作而已。” 她不想多谈。
孙晓玲还想说什么,陈烬冷淡的声音传来:“休息结束。” 两人赶紧噤声,林晚星重新坐回位置。
工作结束时,陈烬递给她一张登记表和今天的酬劳——几张崭新的十元钞票,比外面摆摊的收入高多了。他指了指画室角落堆放的废弃画材:“那边有些用剩的颜料、裁下来的画布边角料,你需要可以拿走。废物利用。”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
林晚星心中微动:“谢谢学长。” 她默默走过去,挑拣了一些还能用的颜料管,虽然所剩不多、几小块干净的画布边角料、几支秃了毛但还能用的画笔。这对她而言,是宝贵的资源。
离开画室,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林晚星捏着口袋里微热的钞票,心里踏实了些许。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很快被打破。
刚走到宿舍楼下,传达室的阿姨叫住了她:“林晚星!有你的信!老家来的,挂号信!”
老家?挂号信?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她接过那封厚厚的信,信封上赫然是林建国那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道的笔迹!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那股怨毒的气息。
她回到宿舍,坐在冰冷的床沿,深吸一口气,撕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照片——赫然是她小学时和父母在公园门口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年幼的她被父母僵硬地夹在中间,笑容勉强。照片的背面,用红笔(如同鲜血般刺目)写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学?老子让你读不成!等着!”
照片的碎片下,压着一张剪报——正是本地报纸关于美院新生录取名单的公示!其中,“林晚星”的名字被红笔狠狠地圈了出来!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林晚星的心脏!这封撕碎的照片和剪报,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宣战书!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所谓的“让你读不成”,会怎么做?去学校闹事?造谣?甚至…更极端的手段?
宿舍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林晚星攥着那冰冷的照片碎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脚踝处,那尚未痊愈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大学的新生生活刚刚展开一角,专业学习的挑战尚未真正开始,来自深渊的阴影,却已如跗骨之蛆,再次缠绕上来。
学业、生存…还有这如影随形的、来自原生家庭的致命威胁。林晚星的星辰征途,注定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