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课那场沉默的反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不为人知的暗涌。
严教授依旧是那个严厉的严教授,训斥起学生来毫不留情。但林晚星敏锐地察觉到,当严教授踱步到她身后时,停留的时间明显变长了。那挑剔的目光依旧锐利,却少了几分先入为主的轻视,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他不再轻易开口批评,而是会指着她画面上某个色块,抛出一个个尖锐的问题:
“这块蓝灰,环境色影响考虑了吗?光源是冷是暖?”
“衬布褶皱的暗部,为什么用这个紫?说说你的色彩逻辑!”
“构图太满!留白!留白懂不懂?呼吸的空间!”
这些问题苛刻刁钻,却直指核心。林晚星每次都绷紧神经,调动起所有观察力和理论知识,结合自己有限的颜料条件,给出尽可能清晰的回答。她不再怯懦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想法在严教授看来还很稚嫩。她的回答或许不够完美,但那份努力思考的劲头和面对高压时愈发沉稳的态度,让严教授紧锁的眉头偶尔会松开一丝。
一次课后,林晚星正吃力地清洗着调色盘里干涸的廉价颜料。严教授背着手走过来,丢给她一本边角磨损、但保存完好的旧画册——《色彩构成原理(经典案例解析)》。
“拿去看。” 他语气生硬,眼神瞟向别处,“图书馆借的,过期了,处理品。” 说完,也不等林晚星反应,转身就走。
林晚星捧着那本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和岁月气息的画册,指尖微微发烫。这绝非过期处理品!里面很多经典的色彩搭配分析,正是她现阶段最需要的养分!这无声的馈赠,比任何言语的肯定都更有分量。严教授用他的方式,认可了她的潜力,并为她打开了更广阔的色彩世界。
林晚星将那幅饱受争议的色彩静物作业——那只被钛白点亮的苹果小心地保存在画夹里,作为自己专业征途的起点。她没想到,这幅画会引来陈烬。
那是一个傍晚,林晚星正在临时宿舍的公共水房清洗画笔。孙晓玲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脸兴奋:“晚星晚星!快回宿舍!陈烬学长找你!在你床边看你那幅画呢!”
林晚星一愣,赶紧擦干手回去。只见陈烬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狭窄的床铺前,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床板上的那幅色彩作业。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线条,他看得异常认真,甚至微微俯身,手指无意识地虚点在画面上那只苹果的高光处——正是她用那管钛白和一点钴蓝点亮的区域。
宿舍里其他几个女生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陈烬的气场太强,也太冷。
林晚星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学长…你找我?”
陈烬闻声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仿佛刚才专注看画的是另一个人。他目光扫过林晚星,最后落回那幅画上,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平淡:
“色彩张力不错。” 他指了指那只苹果,“这块白,用得很险,但成了。”
他的评价简短到吝啬,却精准地点出了林晚星那场反击的核心——用最极端的方式(纯白点高光),在险境中搏出了一线生机,并最终赋予了画面灵魂。
没等林晚星消化这句难得的肯定,陈烬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颜料太次。混色容易脏,覆盖力差,显色度低,糟蹋手感。”
他指了指画面上几处因为颜料品质而显得略微浑浊灰暗的过渡区域,一针见血。
林晚星脸颊微热,低声解释:“我…我用的是学生级…”
“学生级不是垃圾级的借口。” 陈烬打断她,语气冷硬。他转身从自己带来的一个沉甸甸的旧帆布工具包里,掏出几管全新的、包装都没拆的高级颜料——一支钛白、一□□不勒斯黄、一支深茜红,都是基础色系中品质极佳、用途广泛的关键色。
“拿着。”
陈烬把颜料塞到林晚星手里,动作依旧像处理废料,“工作室的耗材,买多了。占地方。” 他扫了一眼林晚星简陋的铺位和那个寒酸的旧画箱,眉头皱得更紧,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脏乱差。
“画材是画家的武器。用烧火棍,练不出绝世剑法。” 他丢下这句冰冷又刻薄,却让林晚星无法反驳的话,拎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留下宿舍里目瞪口呆的众人和捧着几管昂贵颜料、心潮澎湃的林晚星。
严教授的“特殊关照”和陈烬的“意外到访”,像两道无声的惊雷,在小小的设计系新生圈层里炸开。尤其是陈烬,他作为油画系顶尖工作室的风云人物,其特立独行和眼高于顶是出了名的。他居然亲自去一个新生宿舍,还给了颜料?虽然理由蹩脚,但这行为本身传递的信号就足够震撼。
“看到没?陈烬学长去林晚星宿舍了!”
“还给了她颜料!高级货!我看到了!”
“严老头也对她不一样了,上次还扔给她一本画册…”
“难道…她真有两把刷子?不是靠…那啥?”
色彩课上那幅被严教授“无声审视”过的画,也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尽管画在廉价的边角料上,颜料也显粗糙,但那只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苹果和那片层次丰富的投影,让不少懂行的同学暗自心惊。那份原始的生命力和大胆的色彩运用,绝非一个靠“偷窃”度日的庸才能画出来的。
流言的风向悄然转变。从最初恶意的揣测,变成了好奇的探究和隐隐的佩服。“有实力”、“被严教授和陈烬学长注意到”成了新的标签。那些探究的目光里,少了鄙夷,多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意识。孙晓玲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得意地说:“看吧!我就说晚星不是那样的人!”
就在林晚星的生活逐渐被专业学习和新获得的认可填满时,周老师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
“林晚星,老家派出所那边…联系学校了。” 周老师表情复杂,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是关于你父亲的。”
原来,林建国行政拘留释放后,并未收敛。对林晚星的恨意和对“损失巨款”,他固执的不甘,让他彻底陷入偏执狂想。
他回到青石镇后,变本加厉地酗酒,逢人便控诉林晚星的“不孝”和“偷窃”,甚至开始臆想是学校和“野男人”合谋骗走了他的女儿和钱财。他数次试图强行闯上长途汽车去省城,都被车站工作人员和闻讯赶来的民警劝阻。
最终,在一次酗酒后,他手持一把劈柴刀,冲到镇储蓄所,疯狂叫嚣着“银行和学校是一伙的!吞了我的血汗钱!把林晚星交出来!”,并试图攻击柜台工作人员。这一次,性质彻底恶化。
“他被当场制服,经精神鉴定,存在严重的偏执型精神障碍和暴力倾向,已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周老师叹了口气,“现在,已经被强制送入市精神卫生中心进行治疗了。短期内…不可能再对你构成威胁了。”
林晚星静静地听着,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前世被操控、被压抑、被毁灭的怨气,今生被撕碎通知书、被倒掉药片、被当街污蔑的恨意,在这一刻,仿佛随着林建国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消息,彻底化为了灰烬。
他终究用自己疯狂的偏执,斩断了最后一丝为人父的牵绊,也为自己掘好了坟墓。这不是林晚星的胜利,而是林建国自我毁灭的必然结局。
最大的阴影散去,林晚星终于能真正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热爱的专业学习中。陈烬给的高级颜料和严教授借的画册,如同雪中送炭,极大地提升了她的练习效率和眼界。她在画室做模特时,观察得更加细致,不仅看姿势,更偷偷学习陈烬和其他高年级学生如何处理色彩、塑造形体、经营画面。
她的勤奋和肉眼可见的进步,引起了另一位关键人物的注意——设计系负责学生工作的副主任,同时也是一位资深平面设计师,秦岚老师。秦老师在一次学生作品小览上,注意到了林晚星用有限颜料创作的一组关于“光与影”的小幅色彩构成练习。画面简洁,但色彩关系大胆而和谐,充满了灵性。
“林晚星同学?” 秦岚老师叫住了她,笑容温和,“这组小稿很有意思。系里最近接到一个公益项目,为社区图书馆设计一组宣传插画,预算不高,但很锻炼人。你有没有兴趣试试?可以作为课外实践,也有少量补贴。”
林晚星的心脏激动得怦怦直跳,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有兴趣!谢谢秦老师!”
走出办公室,林晚星站在洒满阳光的教学楼走廊里。她低头看着自己不再空空如也、装着高级颜料的画箱,感受着口袋里那张写着公益项目要求的纸条,再抬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严苛的导师、别扭却提供支持的学长、充满挑战的项目、崭新的画材……
前路依旧充满未知的挑战,但此刻的她,手中紧握着画笔,脚下踩着坚实的土地,眼中倒映着璀璨的星河。
属于林晚星的艺术人生,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在钛白覆盖过的画布上,泼洒出浓墨重彩的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