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夜,陌以新房中的灯烛却依旧亮着。
“进来吧,林姑娘。”陌以新的声音沉沉响起。
林安心头一跳——他知道自己会来?
推门走入,陌以新坐在桌边,看向林安,却没有言语。
林安回身将屋门关好,缓步走到桌前,率先开口道:“下午在亭中,大人曾问我一个问题。”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我说了,若有难言之隐,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
林安抿了抿唇,接着道:“大人问我,是什么改变了我先前的判断。那时我没有回答,的确因为心中有所顾虑。”
陌以新向后靠上椅背,道:“现在,你仍然可以不作回答。”
林安摇了摇头:“我来找大人,是因为我选择了相信。”
陌以新微微凝眉,对于林安这句没头没尾的“相信”,他并未询问什么,只静静听着。
林安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抬起左臂,而后用右手掀起了左边的长袖。
于是,一截皓腕映入陌以新的眼帘,紧接着再往上,是同样洁白如玉的纤细手臂。
女子冰肌莹彻,玉骨纤形,明晃晃暴露在烛光之下,好似有暗香浮动,半明半暗的房中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气息。
陌以新微微眯起眼,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极为少有的意外。瞬息的失神后,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从林安裸露的手臂,移向她的双眼。
林安却避开了陌以新的视线,她微微低下头,手腕一转,将手臂内侧向上袒露出来,露出一颗圆圆的红痣,在光洁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陌以新已经目不斜视,没有发觉林安的动作。
林安只好小声提醒道:“大人……”
陌以新看到她眼神中的示意,略一犹豫,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眸光便是一顿。
“大人看这一眼,想必已经明白了。”林安低眉道,“王蕙云说,方初雪左臂上有颗守宫砂,乍看像红痣一般,实则却只是个指尖大小的圆点。而我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颗一模一样的‘守宫砂’。”
楚朝虽民风开放,男女大妨并不严苛,可女子的身体毕竟还是极为隐私之事。
如此夜深人静时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子还主动裸露自己的肌肤,给男子看“守宫砂”……林安虽是现代人,却也明白此举的大胆出格,所以直到此时,她也没有直视陌以新那双盛着清光的墨色眼眸。
陌以新又很快移开了视线,仿佛一如既往地镇定道:“所谓‘守宫砂’,不过是前朝旧俗,并无实际内涵,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林安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一怔之下,下意识看向他,目光交错之处,才发觉对方在看似冷静的话音之外有那一丝隐藏的不自然。
陌以新喉间一动,轻咳一声,接着道:“而且如此看来,这颗红痣,恐怕也不是‘守宫砂’了。”
林安也有些不自在,却知道陌以新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状似无意地放下衣袖,将双手收到了身后,点头道:“大人可还记得相府婢女茗芳?”
陌以新眸光一深,其中却是了然的意味。
“茗芳‘不慎’倾倒茶壶,将水倒在了我的左臂。如今我才终于明白,那是有意为之。她第一次说出暗语时,我没能对出下一句,她生出疑虑,所以用茶水打湿我的衣袖,借机查看我左臂上的红痣。她的确找到了她想要看到的标记,所以才再次说出暗语,只是我根本还在状况之外,再次让她失望了。”
陌以新沉声道:“一模一样的红痣,茗芳的异常,方初雪偷盗火药的嫌疑——这一切不可能全是巧合,所以你猜测,方初雪和茗芳一样,是针线楼的人。而左臂内侧的‘红痣’,是针线楼共有的标记。”
林安点头道:“所以我相信,死者不可能是方初雪,因为以针线楼的手腕,她不可能被身为普通人的郑白晴所杀,这便是我推翻先前判断的原因。至于砍头与砍手,恐怕只是她故布疑阵,让我们怀疑死者并非郑白晴,而是她方初雪,以死遁来保全她真实的身份。”
陌以新若有所思道:“我本有疑惑,一个歌舞杂耍团的女子,为何要偷盗火药,倘若方初雪是针线楼的人,这一点倒不难解释了。”
林安又点了点头,针线楼这样的秘密组织必定有所图谋,而关山院不过一个杂耍团而已,却被她们派人潜入,想来便是为了这火药。
作为一个现代人,林安对火药所能造成的伤害再清楚不过。这也是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这个线索告诉陌以新的原因。
陌以新却话锋一转,接着道:“可是,这便有了新的疑点。”
林安眉心微蹙,听他说下去。
陌以新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响:“郑白晴对方初雪的敌意众人皆知,那么方初雪又岂会不知?她明知有人对自己处处留心挑刺,又怎会将火药轻易放在自己房里,甚至在离开时也不曾带走?”
林安一怔,是啊,倘若她真是被针线楼安插在此执行任务,她的身份何其紧要,能力何其出众,又怎会出现如此明显的纰漏?
陌以新顿了顿:“不要忘了,关山院里前后丢失了两包火药,可在方初雪房中搜到的,却只有一包。”
“原来如此!”林安眉眼间登时一亮,“两包火药,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偷的。或许第一包火药的确是方初雪所偷,已经被她送出去不知去向;可第二包,却是郑白晴所为,放入方初雪房中用以栽赃。”
关山院发生火药失窃之后,宇文班主忧心忡忡,挖地三尺搜寻,原本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可郑白晴却看到了机会——利用此事,陷害方初雪。
火药失窃是宇文涛心中头等大事,一旦方初雪有了嫌疑,不论她是否承认,宇文涛都会将她推出去了结此事。
可是,所谓嫌疑,却不是郑白晴空口白舌便能推到方初雪头上的。所以,她只能冒险去偷火药,然后放到方初雪房中。
郑白晴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争风吃醋,她虽视情敌为眼中钉,却还没有置人于死地的心思。也许,她将方初雪约到八角亭,是想先威胁对方离开,倘若方初雪识趣,便放她一马。毕竟,主动离开和被官府押走,可是大大不同的。
只是郑白晴怎么也没想到,她一心想要陷害的方初雪,竟然真就是偷盗火药之人!
方初雪收到威胁,以为自己真的暴露了。以针线楼那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恐怕郑白晴还未来及弄清状况,便已被稀里糊涂地灭了口。
“原本,无论死者是郑白晴还是方初雪,都有不合理之处,如此一来,却是将这两种可能极为合理地融合在了一起——郑白晴的确进行了栽赃,而方初雪则的确杀了人。”林安眼中清亮,带着一丝疑惑解开的畅然。
房中烛火跳跃,映在陌以新眼中明明灭灭。他眉头未皱,唇角未动,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凝重,仿佛还在思索什么,情绪难辨。
林安琢磨片刻,正要开口,便听陌以新忽而低喝一声:“什么人?”
方才还在灯烛下暖意盎然的房中,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寒气。
林安下意识转头望向门窗,还未看清什么,便见陌以新不知何时已起身上前,伸手将她向后拉去。这股力道并不大,但林安并未抗拒,顺势便到了陌以新身后。
与此同时,陌以新又上前两步,豁地推开房门。门外,一个黑衣蒙面的身影倏然一闪,正向回廊外掠去。
黑衣人见陌以新发现了他,脚下一顿,索性反身扑来,袖中寒光乍现,一柄匕首破风而至。
而陌以新正立于门扉正中,挡住黑衣人的去路,直面这一击。
“大人!”林安失声惊呼,想要上前阻挡,却被陌以新一把扣住手腕,在他身后动弹不得。
林安心急如焚,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便见陌以新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向旁一个侧步,堪堪躲过了这一刺。
林安既惊又喜,可还未稍松口气,黑衣人已经再出一击。林安紧盯着那柄匕首,只盼陌以新能像方才一样再次奇迹般躲过。
黑衣人却在此时忽地侧头,看向回廊另一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陡然收势,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林安顺着黑衣人那目光望去,心中登时一松——风楼来了。
风楼见陌以新安然无恙,在他眼神示意下,继续向黑衣人的逃向追去。
“大人,你没事吧!”林安急忙道。
“没事。”
“出什么事了?”风青也接着赶来。
“有刺客!”林安道。
“什么?”风青惊诧极了,也顾不上再问什么,兔子似地窜入门中,紧紧关上房门。
回头一开口,却未提刺客半个字,而是转了转眼珠,狐疑道:“这么晚了,林姑娘为何会在大人房里?”
林安:……
这个偏离重点的问题令林安一个愣神,陌以新则若无其事道:“林姑娘想到一些线索,故来告知。”
“什么线索?”风青果然被拉回正题。
林安想了想道:“还记得当初将我掳来的江洋大盗吗?方初雪恐怕是他们的人。”
林安将先前与陌以新的推理,如此这般讲了一遍。
风青听罢已是瞠目结舌,喃喃道:“郑白晴意图陷害,却弄假成真反被杀,这、这就算编成话本子也不为过了!”
便在此时,风楼推门闪身而入,面色不大好看,沉声道:“跟丢了。”
“你也会跟丢?”风青惊讶。
风楼无奈摇了摇头,闷声道:“我看着她转过一道走廊便不见了,之后四下搜索,也再未见踪影。”
陌以新问:“不曾交手?”
“没有。”风楼道,“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跑。”
林安若有所思,那人一看到风楼出现,便立即退走,毫不恋战。是知晓风楼的身手,还是行事实在稳妥,不冒一丝风险?
风楼微微一顿,又道:“看此人身形,似乎……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