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城入梅后一切都变得黏黏糊糊,潮气侵袭,楼道墙上渗出细细的水珠。
李斯年伸手一抹,带起浅浅一层白泥,像用指甲划过后,肌肤上凹起的划痕。一楼的铁门没关紧,铁锈斑驳,拨动开关,锁芯就咔哒咔哒直响,在小巷里格外清晰刺耳。
雨水淅淅沥沥砸在门前的石板上,李斯年才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带伞。
他犹豫几秒,还是径直走进雨中。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灯还没有亮起,家对面是一所高中,有刚从体育场训练回来的体育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背心就很随意地脱下来搭在肩膀上。
车灯光照出少年健硕的肌肉,雨水混着汗水映出光泽,目光所至,李斯年的脸颊便不由得暗暗生热。
为掩饰躲闪,李斯年掏出手机假装在跟人热聊。
实际上他确实有上百条未读消息,都懒得一一点开。他只是Q丨Q打开滑一遍,微信打开滑一遍,微博打开滑一遍,无所回应地忙碌一遍。
就这么三两步走过马路,高中的大门被甩在身后。
雨声渐渐大起来。
李斯年退出微博,视线停留在微博旁边的Blued。
他很久没上Blued了。
体育生们的嬉笑声有点远了,还能隐约听见几声张扬的怪叫,混在雨里像小兽兴奋的狺狺声。李斯年吸了吸鼻子,拇指在Blued图标上停了几秒。
还是不了吧。
虽然有消息未读,一贯有着强迫症的李斯年也只是滑掉了标着数字的红色小气泡,随后将手机揣进兜,埋头在雨幕里加快步伐。
路上行人匆匆,车辆也少,离昙城大学还有不到一公里。
虽然家住得近,但李斯年依然选择了住校,只是周末还是得回家一趟,陪爹妈吃个饭。背包里塞了一堆水果和打包好的菜,隔着厚实布料贴着脊背依然能感到温热。
有时候李斯年不知道每周回趟家的意义在哪里,如果只是补充物资那还有得说,要是老李能少唠叨几句关于学业关于考试那堆杂七杂八的事,他或许真能心情很好地再帮忙洗个碗。
今天也是如此,饭吃得好好的,偏偏快吃完时,老李又开始念叨他保研读博的事。
“一天到晚不要总想着玩,总惦记你那个乐队有什么用,都快大四了,搞乐队能当饭吃?要么就出去找地方实习,要么就一门心思想办法保研,你两个表姐表哥都是博士,到你这未必还能掉队。”
李斯年心想真要保研轮得着这个时候?早干嘛去了。再说他也没有很想保研,院里学长说过,“文科男保研读博,读到最后要么是变态要么是gay。”
变态和gay,李斯年不知道自己做哪个能让老李放心点。
还是变态吧。
譬如他那个读国际政治的博士表哥,三十多了还要抱着亲妈一起睡觉,这也不妨碍家里给他介绍相亲对象时,一句老实就往死里夸。
要是gay,那可就不妙了。
李斯年扒饭时,满脑子都是这个“不妙”能“不妙”到哪里去。
李母跟老李不一样,李母惦记的还是抱大孙。她总能劈手打掉老李的话头,接上自己的主题:“你别听他的,早点工作有什么不好?你看住隔壁栋那家,人家大学毕业就去广东创业了,现在老三都能打酱油咧。”
李斯年含糊地应了一声,发现今天的菠菜切得太大块,他有点卡嗓子,忙找杯子来倒水喝。
李母见李斯年没有和平日一样反驳,说得更起劲:“昙大好歹也是个重点本科,你大学这三年也没见找个女朋友回来,别跟你姐似的都不喜欢——”
话音到这里突然一滞,李母看了一眼老李。
李斯年跟没事人一样接茬:“这几年忙着读书呢,哪有那功夫找女朋友。”
老李哼了一声。
李斯年喝了满满一杯水,依然觉得渴。窗户开着,可屋里却沉闷得很,闷得一家三口像被锁在琥珀里的蚂蚁。他站起来走动几步,凝固的空气就被搅动起来,仍裹着他,让他几近窒息,不得不大口大口呼吸。
姐姐的话题是李家的禁忌。
她已经离家三年了,连着三年没有回来过,也不曾回过父母的消息。李斯年不知道如果某一天自己手机里的软件也被发现,他是不是还有勇气跟她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这一天是哪一天,总归不是现在。不是现在就行。
总归李母是爱他的,临走还是絮絮叨叨地往他背包里塞了一堆吃的,让吃不完就送给室友。
凭什么送给他。他配吗。
李斯年暗暗想。
“来试试妈给你买的新鞋。读书累,别饿着自己,想吃啥就跟妈说。”
其实李斯年在走出楼道几步就听见了李母开门的声音,他知道她想给他送伞,所以他加快了脚步,留给她一个模模糊糊的后脑勺,隔着重峦叠嶂的雨幕,还能听见她的唠叨:“走路俩腿别打架,新鞋呢,别甩你一屁股的泥!”
拐过街角,脊背被菜热得难受,李斯年还是摘下背包,抱怀里在雨中跑起来。
“咚。”
一个沉闷的响声拽住他的脚步。
这声响是从一个深巷传来的。
雨渐渐下大,哗啦啦遮蔽天地,但这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塑料桶。李斯年下意识瞥一眼,巷子里头确实有个墨绿色的大垃圾桶,垃圾桶旁边,倒着个人。
李斯年没想帮忙,他想在自己被雨淋透之前赶到前面的便利店借个雨衣。
才走几步,又是一声沉闷的“咚”。
李斯年忍不住放缓脚步又望一眼,那人依然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抱着自己的头。
难道是脑袋撞到垃圾桶了?李斯年费解地皱起眉。
那人看着挺瘦,长手长脚蜷着身子,半长的金发被雨水打湿,混着水滩里的泥水,贴在脑门上。不远处的地上还倒着一根棍子,他揉着脑袋费力地爬起来,伸手摸摸索索。
是个瞎子。
那又怎样。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是,眼看那瞎子伸手摸索就摸到面前的一坨疑似狗屎的不明物体,李斯年还是有点受不了地跑过去。
没想到瞎子听见他的脚步声,动作反而更快了,窸窸窣窣往前挪了挪,他修长的手指离那狗屎也就不到半米距离!
李斯年想也没想,一脚踩上去。
……
李斯年大骇。
他的新鞋!
瞎子的手摸到李斯年的鞋面,愣了愣,一捉,一扯,鞋带也松了,垂落下来,耷拉在已被踩成一滩的狗屎饼上。
一道惊雷劈得李斯年心碎当场。
他用另一只脚把那根棍子拨过来,拨到瞎子手边,瞎子握着盲杖颤巍巍爬起来,抬起脸。
真漂亮。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瞳色浅浅的,在雨幕里朦朦胧胧一片。
行了,也不亏,英雄救美。
漂亮瞎子伸手过来就要摸李斯年,李斯年连忙捉着他的手制止袭胸行为,往上一抬,冰冰凉凉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脸。
“谢谢你。”瞎子的声音挺沉,且毫不客气:“我的腿摔断了,你可以陪我去医院吗?”
李斯年有些愣怔。他低头一看,瞎子确实是在用左腿支撑站着,右腿则微微曲抬,仅以脚尖点地,全身都压在那根盲杖上,但下一秒,他就朝李斯年压过来,挂在肩头。
“陪我去医院吧。”
为什么?凭什么?搞什么?
李斯年脑内疑惑三连。
还有半小时晚自修就要开始了,虽然出勤基本没什么人管,但是,但是——
手机在这时震了震,李斯年刚要摸兜,手腕却被漂亮瞎子扣住。
“真的好痛,能不能现在就陪我去医院?”
李斯年望向他那双浅褐的眼。
他眼睛眨了眨,睫毛刷在额前被打湿的刘海上。
是李斯年喜欢的款,但是,但是——
湿透的身体贴在一块,李斯年觉察过来,不自在地想推开他,又怕被发现得太过明显,便顺势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后颈,侧身把人架起来。
“……行吧。你能不能走?我先叫个车。”
极目张望,一辆出租车就停在巷口的路边。
李斯年还来不及思考,把人扶上出租车,直奔附近的人民医院。
轰隆隆的雷声,原本的淅沥雨幕变成了倾盆大雨。
深巷垃圾桶边,一副黑边眼镜被雨水打在水洼里,沉进泥土中。
……
风呼呼地刮,雨珠打在车玻璃上哗哗作响。
手机又震了震,李斯年掏出来一看,还是同一个人。
车里没开灯,手机背光映得李斯年脸颊惨白。
置顶的消息框,小红点上的消息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但李斯年始终没有勇气点开。手机上沾着水,周围的空气也是潮湿沉闷的,他想把水擦干,可越擦画面就越模糊,最后索性不擦了,关掉屏幕,把手机往兜里一塞。
那漂亮瞎子坐在李斯年身旁,痛苦地皱着眉挨着李斯年一直在小声抽气。直到把人送到医院,医生给检查伤势时,他也下意识拽着李斯年的手不肯放。
医生从眼镜后边瞅了瞅俩人,漂亮瞎子全身都挂在李斯年身上。
医生:“哦这是你——”
瞎子惨白着脸笑笑:“他是我弟。”
医生点头坐回去,开始啪啪啪敲键盘写病历。
“小腿骨折,先住院一个星期,就你弟一个家属嘛?看住别乱动啊,骨头不能长歪的。”
李斯年刚想开口,瞎子斩钉截铁:“嗯,就他一个。”
李斯年张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算了,解释起来也麻烦,索性配合地点点头。
他复杂地看瞎子一眼,托着瞎子后腰的手掂了掂,瞎子又开始哎哟哎哟叫唤。
……
李斯年忙前跑后,一直折腾到大半夜,最后把俩人都拾掇干净了,才疲惫地在小瞎子的病床边坐下来。
床尾挂着小瞎子的病历卡,李斯年仔细瞅半天,还是没忍住问。
“温,十,一。”
漂亮瞎子温十一在抓头发,头也没抬:“哎。”
李斯年:“你这名字,怎么怪怪的。”
温十一:“哪怪了?”
李斯年:“哪都怪。”
温十一乐了,停下手里动作:“我闻到梅干菜肉饼的香味了,你偷吃。”
李斯年啃了一半愣住,掰了一半分给温十一:“你属狗的?”
温十一接过去啃:“你看,咱俩认识不到半天,你就给我当弟弟了,你也怪。”
李斯年“呸”了一声:“谁是你弟。”
他忙这么久,都忘了这茬。
他当然不是穷好心,当活雷锋照顾路边无辜小猫。
他只是在躲人。
入夜了雨也没有停,从窗玻璃滑下来,像小孩脸上止不住流淌的眼泪。李斯年觉得闷,就把窗户开了一点,风吹进来,脑子倒清醒不少。
温十一窝在床上玩手机,读屏软件的声音不大,但语速太快,李斯年听半天也没听清楚在说什么,比短视频的AI语音还折磨人。他索性走到走廊去,想抽根烟,又想起这是医院,手指痒痒似的摩挲几下,最后还是受不了地拿出手机。
走廊里的人昏昏欲睡。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李斯年有些孤独地坐在椅子上,灯光照得他眼前发昏。
他长按对话框,快速取消置顶。
也就是在这时,手机又震了震。
陈时:【李斯年,你还回不回来了?】
输入框写着一行“陈时,我没开玩笑,我喜欢你”,始终没有发出。
李斯年吸了吸鼻子,把那行字删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