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Devotion > 第 7 章
    李斯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爱吗?不爱吗?

    李斯年是个喜欢质疑的人。每每学到新知识,他总是要问一堆问题。“那要是这样呢?”“那要是那样呢?”。而如果是被问问题,他就会问,“如何界定这个问题呢?”

    李斯年,你爱他吗?

    那么他会说,你如何界定“爱”呢?

    爱是很陌生的字眼,如果说喜欢,李斯年是乐意看到X的,看到X依赖他的身体,看到X不找别人,只找他。可是李斯年无法亲口说出,“我喜欢他”这种话。

    是因为痛得太明显太清晰,还是因为,哪怕他和X不着寸缕,肌肤相亲,心跳贴在一处一同跳动共鸣,他依然觉得X离他很远。他根本不了解X,X不会给他介绍他那群朋友,也不会告诉他,X的真名是什么。

    李斯年也不会主动去问,他太乖了,他从小就很乖。

    他只能借助和X的负距离接触来证明X的存在。这种负距离接触的事,这种在青春期就产生的疑惑,不,应当是青春期之前就产生的疑惑,跨越他那阴雨绵绵的童年,一直回响到十八岁。

    李斯年想起他小学的时候,语文课学到了蜜蜂与蚂蚁的收集思维。老师说到蜜蜂会辨别信息,但蚂蚁只会一股脑儿都往家里搬,这对我们看书的选择思维也有警示。

    不知怎的,也许是哪根筋抽了,李斯年小声跟同桌说:“那看黄色书算啥?”

    同桌立刻站起来大声说道:“老师,李斯年说那看黄色书呢!”

    老师异样的目光打量李斯年几眼,让他站起来,严肃地说:“你这是蚂蚁的思维。”

    李斯年本以为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只是课堂的小插曲。可没想到这天他放学回到家,吃饭之前爸妈还挺和颜悦色,吃饭时老李接了个电话,挂断电话后就一个巴掌直接甩了过来,甩得李斯年眼冒金星。

    究竟是为什么呢?李斯年一直不明白。父母都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打他,只说他怎么敢在课堂上说那种话。

    哪种话?那种话又怎么了呢?那种话说明了他是个脏兮兮的小孩吗?

    这样的问题一直持续到他进入青春期,那些问题就渐渐又浮起来了,像雨后池塘间的孑孓,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存在,所有人都在无视它的存在,然后祈祷青蛙过来将它们吃掉。

    然后祈祷少年们不要说,不要问,不要好奇,不要去探索。禁忌的话题,无法启齿,只能用棍棒去封堵。

    那些封堵是堵不住的,它因X的一次又一次用力的证明而被瓦解。李斯年感觉X像老家用来捣碎辣椒的擂钵一样,将他捣碎,翻起来,再捣碎。辣椒涌进来,辣得他涕泗横流,他在X的怀里哭啊哭啊,以为这样的哭泣就叫新生。

    李斯年觉得自己这样的描述太文艺了,跟队长似的。

    于是温十一问了个不文艺的问题:“你们戴套了吗?”

    李斯年点头,戴了。

    那段时间他的衣兜里总是揣着套。那玩意就像个地雷一样,可又不敢不带,如果不带,他害怕会有比地雷更恐怖的东西出现。

    X总是想不到这层,总是要李斯年提醒他他才如梦初醒,接过来戴上。完事之后,X会揽着他,跟他说一会要去跟朋友打篮球。

    如此几次后,李斯年提出:“我也去。”

    X笑笑:“你去干嘛,我们都是小混混,他们说话粗野得一匹,别吓着你。”

    X总是会说,李斯年跟他们不一样。

    “你是好学生,你将来要上好大学的,不会一直跟我们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每次他这样说,李斯年就很烦躁。一方面烦躁于X这种把他上过之后就急于推开他的迫不及待,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X说的是对的。

    他高考考得还不错,要上个985完全够。

    李斯年发现自己也不可免俗地,在某个瞬间想过,譬如“X究竟跟他配不配”之类的问题,然后答案很显而易见地指向了,“不配”。

    学历,家世,哪儿哪儿都不配。

    可是都已经跟男人谈恋爱了,还想这些跟相亲似的配不配的,未免也太滑稽了。

    ——等等,李斯年,你真的在跟X谈恋爱吗?

    X每次来找李斯年就是做那档子事,做完聊聊天就说跟弟兄们去玩了,或是还约了人,却又不让李斯年跟他一块去。

    “啊,说到这里……”李斯年抓抓鼻子,“其实按你说的,‘前炮丨友’这个说法也没错。”

    他每天在家闲着没事干躺着玩手机被李母骂来骂去,偶尔出门也是被X干。

    故事的转机出现在他们认识了快一个月的时候。

    这时李斯年已经加入了乐队,成日忙着排练演出,跟X见面的次数也少了。队长没见过X,但李斯年有事没事跟他提起这个人,休息的时候就是抱着手机跟X聊天,队长亦有所耳闻,也跟X在Blued上简短聊过几句,无非就是好好照顾我们家小孩之类的话。

    X几乎不怎么来看李斯年的演出,他嫌吵,总是会等李斯年演出结束了再跟他一起去玩别的。

    所以当李斯年这次在演出结束拿起手机时,真以为是X叫他出去。

    电话接通,李斯年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你在外面?我马上出来。”

    那头传来的却是好几个人的嬉笑,夹杂着X带着浓浓醉意骂的脏话,不知道是在骂谁,但手机显然不在X手里。

    李斯年又问了一句:“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很挑衅的男声:“你就是许哥最近背着我找的小三?”

    ……

    故事到这里,就显得挺俗套。

    李斯年也不是很想再详细描述了,简单地做了个总结:“我等他酒醒了,第二天来找我谈,才知道其实他有男朋友的,他就是为了他才出的柜。他们吵架冷战,他无聊就找到我来了。”

    温十一没吭声。这种事情的走向实在太明了。甚至于最初X提出来找李斯年的目的都很明显,就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出来找人发泄,后来发现李斯年很乖很配合,才一次又一次停不下来。

    李斯年喃喃地说:“我也没跟他谈什么,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在谈恋爱,但是谈恋爱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李斯年的坚持下,X终于告诉了他自己的本名,许侑唯。

    李斯年从没有问过他喜不喜欢自己。

    “我以为那时候是不敢问,现在想想,可能是我根本就不想得到肯定的答案。不然我就太可怜了。”

    温十一小声问:“为什么可怜?”

    李斯年想了想,慢慢地说:“毕竟……青春年少啊,谁也不想自己的初恋就这么不堪吧。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离开的时候也挺果断的。”

    许侑唯跟李斯年道歉,却也非常坦诚地说:“我们只是各自满足一下需求罢了,圈子里的人都这么玩。”

    李斯年颤抖着嗓音,还是努力保持平静地,让许侑唯滚,滚得越远越好。许侑唯把玩着手机说:“李斯年,你也不想我告诉你爸妈吧,他们都是老师。”

    李斯年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凉透。

    许侑唯看李斯年恐惧成这样,语气也软下来,提出要跟李斯年打个分手炮。李斯年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如此阳光开朗的年轻男生,在此刻面目能变得如此狰狞。

    最后李斯年答应了。

    许侑唯抱着他坐在公园长椅上,他们用灌木丛做掩护,李斯年像装了弹簧的破布娃娃一样在许侑唯身上颠簸,而许侑唯也全无温柔可言。

    李斯年仰着头,入目只看见碎了漫天的星星,想起来夏至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始终没有高丨潮,只麻木地感觉到许侑唯在抱着他哭,眼泪打湿了他的T恤,那是他姐姐为了庆祝他高中毕业,特地给他买的,胸口还是他姐姐亲手画的一只可爱的猫儿,猫儿的脚下三个大大的字母:LSN。李斯年。

    傍晚的风很冷,李斯年颤抖着腿从长椅上下来,穿好裤子,头也不回地朝家走去。

    自那以后许侑唯还找过他几次,但李斯年都没有答应见面。他始终提不起勇气拉黑许侑唯。

    许侑唯起初还低声下气地求他,求他出来见见自己,跟他说自己已经分手了,说自己忘不了李斯年。长久得不到回复后,许侑唯便焦躁起来,他开始在深夜发一些辱骂的语音给李斯年,骂他,又对他痛哭流涕地道歉。

    再后来,许侑唯又搬出了要告诉李斯年父母那套的话来威胁他。

    李斯年什么都不怕,独独怕他告诉父母。他不敢想象自己做的事被父母知道以后,他该如何自处,父母又该如何愤怒失望。

    “不过这事还是在我快开学的时候解决了。我姐姐拿我手机打游戏,接到了许侑唯的电话。她只跟我说她去解决,后来许侑唯就真的没再给我发过消息。”

    李斯年松口气,他突然觉得空调有点冷,拿起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一度。床头柜上,管家点上的沉水香早就燃尽,伸手一碰,香灰就簌簌落下来。

    “温十一,我应该是不爱他的,连喜欢也算不上。”李斯年强调了一遍,仿佛在反复确认。他宁愿承认陈时才是初恋,也不要许侑唯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足印。

    温十一深以为然地点头:“你只是喜欢被丨干的感觉。”

    李斯年脸一黑:“……”

    温十一当然看不到他的脸色,依然兀自分析:“一般来说,青春期对这种事好奇,沉溺其中,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年轻人嘛,身体好,血气方刚。但是呢,我估计你也没多享受。哎,主要是没吃过好的,误把猪食当细糠。”

    李斯年脸又黑了一层:“……”

    但他也找不到什么观点来反驳。仔细一想,温十一说的也没差。

    李斯年:“那少爷你能不能给我找碗细糠?”

    少爷笑了:“少爷可不想给你喝细糠,咱吃点好的,山珍海味成吗?别跟我提你那室友啊,他也就是碗隔夜的小麦粥,味儿怪,吃了血糖高,没啥用。”

    李斯年:“成,都成,怎么说都成。”

    他知道温十一在安慰他,才故意拣些无足轻重的角度来开玩笑逗他。所以这些玩笑他并不生气,反而很感激。他也寂寞地笑起来。

    温十一:“那小子现在又找你来了?”

    李斯年笑意褪去:“嗯,也不算是,他想找我,但被我拉黑了。我最近才有胆子拉黑他,队长对这些事都不知道,我也没敢说。”队长要是知道了,会杀了许侑唯的。

    温十一嗤之以鼻:“那你怕啥,哭成那样,吓死谁。”

    李斯年不甘示弱:“我发泄情绪不行?”

    温十一的手摸摸索索,摸到李斯年的头,揉揉头发:“行行行。别怕,你现在有我罩着,他敢骚扰你,我就打断他的腿。”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温十一还没好全的小腿上:“不是他猛踹你那条好腿?哎哎哎……放手,放放放!不要扯我头发!”

    温十一丝毫不手软,直到李斯年求饶说“求您了可务必罩着我”,才松手。

    俩人闹一会,又觉得热了,李斯年又把空调温度调低一度。

    温十一嫌他窸窸窣窣的真麻烦,让他索性把温度再调低点,进来一块盖被子。

    温十一嘿嘿笑:“我小时候就喜欢把温度调到16度,然后盖被子睡觉。半夜踢被子肚子受凉,上吐下泻,我还高兴呢,不用去演出了。”

    李斯年好奇:“什么演出?”

    温十一踹李斯年小腿:“你什么关注重点。……就文艺汇演。”

    李斯年“哦”了一声:“我也不喜欢文艺汇演,我以前唱歌净跑调,上音乐课老师知道我跑调还总让我上去唱,他们都笑我。”

    温十一揽着李斯年,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他们懂个屁,我觉着跑调也好听。”

    俩人亲亲密密挨在一块躺着,李斯年觉得很踏实。虽然温十一总是满嘴跑火车,但他也没做什么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有时候李斯年也会想起小时候跟姐姐一块躺在凉席上睡午觉的场景,如今已经模糊了面容,姐姐的,他的,他都看不清了。

    李斯年小声说:“其实我不怕他,我真的不怕他,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经断舍离,我已经长大了,你不用担心我。”

    温十一:“嗯。”

    李斯年继续说:“如果哪一天他真的跑来我面前,还用以前那套威胁我,我就跟他说,我说……”

    温十一疑惑地侧耳过来。

    李斯年清清嗓子:“我就说,‘许侑唯,就因为你曾经把你身体的一小部分在我的身体里以每次几分钟的频率多次摩擦,我就要跟你绑定在一起?钻木还能取火,你钻出个什么玩意?’”

    温十一:“……”

    温十一扯着被子,忍笑:“李斯年,你真他娘丨的是个人才。”

    李斯年很迷茫地瞪了温十一一眼,温十一还在笑,还在笑,他索性掀开被子爬下床,回到自己的沙发被窝里。

    温十一吃吃吃笑了很久,终于拍拍床:“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你回不回来睡啊?”

    李斯年:“谢谢,不了!”

    温十一:“我请你吃山珍海味。”

    李斯年:“大半夜的哪来的山珍海味。”

    温十一指指自己:“我啊。”

    李斯年意识过来,又在跑火车逗他玩,于是把气鼓鼓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不理他。

    温十一听他不吭声了,也不再开玩笑了,将自己的被子盖好,扶着床缓缓挪动身子,侧身蜷成一团。他将脸埋进被子里,深深呼吸刚才李斯年留下的气味。

    “晚安年年。”他小声说。

    温十一手按在腹间,深深呼吸着对抗涌上来的熟悉的痛感。

    而在沙发那边,李斯年睁着眼看窗外雨幕中的树影。

    他还是没有把自己更脏的故事告诉温十一。

    人总也不是那么坦率的,对吧。

    “晚安少爷。”他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