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洗过澡,蜷在沙发里擦头发。
头发有些长长了,他打算过两天去剪剪。
一抬头望见温十一靠在床上,半阖双目,塞着耳机在听东西。他那头金色的短发垂下来,因为淋过一点雨,沾湿后便服帖很多,垂在耳侧。
他也该剪剪头发了,李斯年打量温十一,突然想起来,他还从没见过温十一洗澡。
这想法乍听挺莫名其妙,但他这些天给温十一陪床,VIP单人病房是有浴室的,自己也用过几次,却从未见温十一当着他的面去洗过,也不曾叫他帮过忙。
梅雨天不洗澡身上会有多难受,纵然久在空调室内,也多多少少会有些黏腻。
——不对,温十一是洗过的。有好几次李斯年从外头回来,会撞见管教在帮温十一擦头发,温十一坐在沙发里,裹着病号服,头发湿漉漉的,像只刚出生不久的金渐层。
所以,温十一不是不洗澡,而是不当着他的面去洗。
李斯年仔细回想,发现温十一连在他面前脱光衣服的举动都没有过。
换衣服也总是让管家代劳,那管家人高马大,往床边一站就遮得严严实实。
李斯年当然不好特地凑过去看人换衣服,这像什么话。尤其是知道他们都喜欢男人的情况下,这种特地看光身子的行为,就很像在耍流氓。
李斯年执著于这些道德层面上的克制,很快就形成了逻辑自洽,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
可他还是觉察出一丝异样:温十一今天居然在用耳机?
以温十一的性子,这是他的单人病房,他从来不会戴耳机,总是大咧咧开外放,刷什么都不会避着李斯年。
现在他塞着耳机,表情有些闷闷不乐,手机放在被子下也看不清屏幕。
从他们回医院开始温十一就没怎么说话,李斯年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就不开心了。此人一向没心没肺,能有什么烦心事?
李斯年走过去,叫他一声:“温十一。”
温十一没动静。
李斯年便轻轻拍他手臂。
温十一下意识把手伸进被窝,一顿,才将手机拿出来,如梦初醒:“怎么?”
李斯年:“你在听什么?”
温十一表情闪过一丝古怪:“没什么,白噪音助眠。”
他绝对不是在听白噪音。
李斯年没戳穿,鞋一脱,往温十一的床上盘腿一坐。
李斯年:“温十一,你怎么了?”
李斯年确定温十一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李斯年自觉跟温十一还没有熟到多年好友的地步。诚然李斯年承认,温十一身上确实有种特殊的魔力,同他在一块,自己不必装得多么懂事,完全可以畅所欲言,也不必担忧温十一会怎么看自己——他根本就看不见自己嘛!
温十一的闷闷不乐一定与自己有关。
李斯年明知故问。
他尝到一丝恶劣,但他享受其间。
温十一取下耳机,表情复杂纠结,约莫几分钟后,他才把枕头一放,整个人往被窝里一缩,躺下去,漂亮的双眸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嘟嘟囔囔了几句。
李斯年倾身,附耳上去:“你说啥?我听不见。”
温十一再嘟囔几句。
李斯年耳朵往温十一的心口一贴:“声音太小了。”
声音其实很大。温十一的心脏在砰砰砰直跳。
李斯年觉得自己真坏,坏透了,欺负一个盲人。只是隐隐感到自己想求索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依然沉在泥泞之中,他还不知道那片泥泞在哪里,如何将它捞出来。
眼下这莫名的恶劣带来的快意,是这阴霾密布的一天里,唯一尝到的酸涩刺激,让他欲罢不能。
温十一的衣领漏了一颗扣子没扣,李斯年半湿的头发挠得他怪痒的,他伸手想推开李斯年,皱眉语气里染上不悦:“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是不是前炮丨友。”
李斯年一翻身,躺在温十一身旁的空档上,也望着天花板,眼神黯淡下来:“我不知道。”
温十一来火了:“你不知道个屁。”
李斯年坦诚:“我真的不知道。”
温十一冷笑一声,一扯被子:“行了,关我屁事。”
确实不关他的事。
他跟温十一还没熟到那份上。
不过,如果他真想听,就得用有关他自己的东西来交换才行。
李斯年支起颌,盯着床上鼓起的一团。
傍晚狠狠哭过之后,他反而冷静了很多。他就是能很快调解自己的情绪,从中抽离出来,不让它影响自己的生活学习。李斯年将这视为自己的一种能力,因为这种能力,他遭遇什么都不会被其击垮。
“那好吧。”李斯年轻飘飘地说道,但并没有挪动身体,他停了几秒,又说,“如果你用你的情史跟我换,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了。”
那一团蠕动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探出一个金毛脑袋:“我没什么情史,那就是没什么能交换的了。”
李斯年这会的心情已经好很多了,拖长声音:“是的呀——”
他在温十一脸上看出了纠结,温十一咂咂嘴,把被子往下拨了拨:“其实也不能说没有情史,但是……”
“但是什么?”
“但那是一场单恋。”温十一幽幽地说,“他是个歌手。”
李斯年:“追星不能叫单恋,不要滥竽充数。”
温十一:“……那没了。”说着就要扯被子盖头。
李斯年赶紧拉住被沿儿:“算算算,是单恋,是单恋行不,你继续说。”
温十一“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继续道:“不是多长的故事,我喜欢听他唱歌,他的演唱会我次次都去,但是他不知道我。”
李斯年勉勉强强当个故事听,开始在脑内搜索跟温十一差不多年纪的还能开好几场演唱会的年轻歌手:“那后来呢?你不去表白吗?你条件这么好……哦,怕影响他的事业,懂了,而且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弯的。”
温十一又“啧”了一声:“都给你说了我还能说啥?不过,我不是不打算表白,只是没过多久我就出车祸了。”
话音刚落,温十一兀自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跟李斯年提起自己的过往,李斯年敏锐觉察到他情绪的小小变化。李斯年盯着他那浅褐色的眼,顺着眼尾,仔细看能看到被发尾遮住的疤痕,像一颗将垂未垂的泪。
温十一接着缓缓道:“反正就是那样,出了车祸,眼睛看不见了,就算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就像放弃了一次原本约定好的旅行。算了,没事,还有下次旅行嘛,没什么大不了。
李斯年却从这轻松的语气里,嗅出丝丝痛楚的血腥味,他被这血腥味压得有些呼吸不畅。
他本想说,看不见了也不影响追求爱情啊。可若是一个健全的人突然双目失明,对他而言是比天生失明的人要更残忍的。他要如何接受自己,又要如何奢望另一个人去接受自己?
李斯年没有过这般遭遇,他无法去劝说温十一。他只能试图活跃气氛:“就这一个啊?看不出来我们少爷还是个纯情的孩子。”
温十一一掌拍在李斯年的脑门上,强行将自己抽离:“好了!你是不是能说了!”
李斯年也不情不愿地往上挪挪,让温十一给自己让点位置,隔着一层被子,俩人并排躺在一块。
李斯年:“我说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那时候我也还小,恐怕连喜欢都不知道算不算。”
高考结束那个夏天,李斯年无聊窝在家里,又把Blued给下载回来了。
他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把队长加上了,俩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这时的李斯年已经成年,但他已然能在队长的教育下辨认哪些是恶心的恋童癖,聊天也变得更加谨慎。
也就是在刚毕业没多久,他收到一条私信。
X:【你头像是本人吗?】
当然不是本人。李斯年的头像是路飞。
队长三令五申,不能在Blued上放自己的真实信息。李斯年对此表示费解,因为队长自己就放了那么多照片,演出的,私下外出吃饭的,洗完澡对镜自拍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李斯年有怨念,但李斯年很听话,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放。
这就显得X这句打招呼很滑稽。
Year:【是啊。】
X很快回了一张笑眯眯的表情包:【我喜欢。】
李斯年觉得他挺傻的,但架不住他主页的照片实在好看。一个高大阳光的男孩,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他举起篮球跳投,日光从他指间穿过,照进了李斯年的心底。
X很热情,纵然李斯年回得又慢又少又简短,X也能自顾自地聊上七八句,小嘴叭叭的,从今天摇奶茶时看到一个小孩骑小自行车摔了嗷嗷哭,到半夜回家发现楼道门锁上了他又忘了带钥匙,导只能跑去公园睡了一夜,或是今天奶茶店又考核了,他没答上,给店长训了一顿,无所谓啦,如果Year能安慰几句就好了。
有时干脆就是跟朋友出去吃小龙虾,一连拍了五六张照片刷屏式砸到李斯年的对话框里。
但李斯年没有感到不耐烦,因为X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像他们,会用不怀好意的口吻,打探李斯年对性的好奇,反而像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真诚慷慨地与你分享人生。
李斯年因此渐渐拼凑出一个和自己迥异的人生:X读完初中就没再读了,很早就对父母出柜,然后被赶了出来,如今在临市打工,不工作的时候就会去打打篮球。
X:【我的三分球,百发百中好吧。】
李斯年笑起来。
Year:【不信。】
X:【不信?不信我来找你,我亲自给你展示一下。】
Year:【哈哈,不要。】
X似乎对李斯年本人很感兴趣。而渐渐地,李斯年也开始给X分享自己的生活,譬如老李不知道在哪找来的大学高数的教科书要他提前预习,譬如今天在家下面条吃,譬如今天练了一首歌……
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李斯年偶尔会唱给X听,X会在语音那边哈哈大笑,夸李斯年“天生就是唱歌的料”。李斯年被夸得开心了,来了兴致要再唱一首,却听见老李起夜的声音,立刻闭嘴沉默下来。
一直到老李回房间了,关上门了,李斯年才把被子扯过来盖住自己的头,瞪着眼对着手机小声说话,纵然开了空调,在被窝里还是闷热得难受。
X就在语音那头突然说:“我听见你的呼吸声了。”
Year压低声音:“我在被窝里。我怕我爸听见了。”
X宠溺地笑,笑过之后,也压低了声音:“宝宝,你呼吸声好大,听得我硬了。”
李斯年有些慌乱,不知道是因为他那句突如其来的“宝宝”,还是因为最后那半句。
但李斯年硬着头皮回答:“……你硬得这么快。”
X:“嗯,你要看吗?”
李斯年简短回答一句:“不要。”就挂断了语音。
他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夏夜星空在窗外闪烁,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直响,他喘着气,发现自己也硬了。
李斯年始终没有给X发过自己的照片,只告诉他自己不好看,就普通人长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对于这种网络上的交友,他如今依然是警惕的。
就算那天晚上硬了。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还好X在天亮以后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跟他抱怨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X:【你的意思是,是个人?】
Year:【对啊。】
但有些话题,不是刻意无视就能当作不存在的。他和X之间,已经因为那天深夜的话题,产生了小小的改变。像一只蜻蜓在水面点过,激起小小的涟漪。涟漪总不能依它自己的意愿而彻底风平浪静。
某一天X心情不太好,突然问了李斯年很多奇怪的问题,譬如李斯年觉得自己怎样,譬如李斯年想不想见自己,譬如如果他来李斯年的城市,愿不愿意陪自己试一试。
李斯年表示不知道他说的试一试是什么。
X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没有试过吗,就是10。”
10不是数字10,而是要分开念,1,和0。
李斯年这时已知道,10代表的其实是,上床做丨爱。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他对这些不是不感兴趣,只是因为14岁那年发生的事,让他对这种事刻意地回避了。他当然不会对X说这些,所以他学着他姐姐说过的话,原样回过去:“所以你跟我每天聊这么久,都只是为了上我?”
X在语音那边笑得很开心:“你也可以上我。”
其实也没有这么久,也就一个星期不到。真神奇,在现实生活里,一个星期不足以让你跟一个人成为生死朋友,但在网络上,能让你跟一个人山盟海誓。
李斯年还没有山盟海誓,但他确实因为X的提议考虑了一下:要不要试试?
如今的李斯年已经无法理解,当时他究竟是因为好奇,还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还是因为高中毕业了,已经成年了,所以要将某种自由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总之,他答应了。
X坐了一个车多小时的大巴来到昙市,他们约在一家小宾馆。
X和他的照片一模一样,甚至比照片上的模样更好看,当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后,李斯年隔着他松松垮垮的运动短裤,看见了他懒得掩饰的渴望。
……
温十一幽幽地说:“我发现你很喜欢体育生。”
李斯年乐:“你不喜欢吗?哦,你喜欢会唱歌的。少爷,其实我也会唱歌。”
温十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所以我喜欢你啊,看我多疼你。”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把被角往李斯年身上盖了盖。
李斯年嘿嘿一笑:“就冲你这句话,今年你生日我给你开免费的演唱会。”
温十一从鼻子里呼出含混的笑声,不置可否。
李斯年继续道:“你怎么不问了?”
温十一没有回头,继续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问你什么?”
李斯年垂下眼:“问我疼不疼。”
温十一双手枕在自己脑下:“疼,疼得很。”
李斯年点点头。
是疼。
X跟李斯年都没什么经验。原本约定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