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Devotion > 第 5 章
    十四岁那年,为了方便上网课,李母把自己一部旧手机拿给李斯年用。

    李斯年是个很乖的孩子,让他用旧手机上网课,他就真的是上网课,用书本当背靠架着手机,埋头听课,认认真真做笔记。

    但也因为李斯年是很乖的孩子,所以平日里谁都能欺负他一下。

    上体育课时故意推他到沙坑里,或是路过时故意拍一下他的后脑勺,或是把他写好的作业藏在女厕所里,让他焦急地站在门口,哀求其他女生帮忙拿一下。

    彼时李斯年并不知道什么叫霸凌,他只觉得那些人很无聊。

    人总是因为无聊而做一些无聊的事,这不代表他是有错的,也不代表他是应该被欺负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欺负,只在接连拒绝了几个女生的表白后,就隐约听到有人说自己是“死gay”“变态”。

    “变态”不是什么好词。

    但是“死gay”是什么?

    李斯年好奇地去查了,才知道是在骂他喜欢男人。

    李斯年自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男人,他只是想好好学习,考上本地的重点高中。因为只有考得好,他回家才不会挨骂。老李在教育系统工作,他深知自己这种从小成绩就好的教师子女,要长期给自己的父母维持门面是一种责任。

    可是,从他开始查“gay”这个词时,一些奇怪的念头便接踵而来,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意识领域。

    所以男人是可以喜欢男人的,那他们要如何进行……那种事呢?

    刚进入青春期时,李斯年也曾幻想过一些画面。那些画面都是他从一些电视剧电影里学来的,纵然每每播放到那儿时,家里的大人们就突然变得好像很忙碌,又是咳嗽又是去拿水果吃,而李斯年也会跟着伪装忙碌,但他还是学到了一些。

    一些……譬如两个人不穿衣服抱着亲吻,一夜就迅速地过去,天就亮了,两个人就有了和从前不同的关系了的画面。

    李斯年也会画些小人,画来画去都是两个人在亲吻,怎么都很无聊。

    两个男人,又有什么分别?

    当他如往常一般打开网页,大数据就开始推送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譬如某一款名叫Blued的软件。

    在很多年以后,李斯年回想这段时日,才知道它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绚烂多姿,期间隐藏着如何深不可测的沟壑,就连绚烂多姿四个字听起来也很讽刺,更像是一片漆黑的山林,山林中固然藏有宝藏,却也有野兽在摩擦着獠牙,等待着无知的小羊迈进这片黑暗,然后将它吞噬干净。

    可是在那时,李斯年只有好奇。

    当然他还是知道不能使用自己真实资料的,所以随便找了一张漫画人物做头像,生日也是乱填的,什么0,偏0,偏1,看不太懂,就选了个“其他”。什么猴,壮熊,这都是什么……

    很快就有人找他聊天了。

    内容很千篇一律。上来打招呼,客气几句,问问什么年纪,在昙市哪个区,随后话题便渐渐意有所指起来,是不是单身,喜欢怎么玩,什么时候有空?

    李斯年那时还不太会说谎,会老老实实回答自己十四岁。

    于是,一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羊误入了这片山林。

    当然不乏有人劝李斯年少玩这个APP,会跟他说这个年纪还是好好读书,但更多的,还是不怀好意地,试探地问李斯年,“你真的十四?我不信,给我看看”。

    看什么?李斯年一头雾水,但李斯年也隐隐觉察那不是什么好事。聊了没几句便不搭理了。

    队长也是在这个时候,和李斯年聊上的。同在昙市,甚至就在隔壁区,但队长从未提过要见面,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还没卸载这个APP”。

    他的语气很像老李,那种亲父一样的严厉。

    李斯年有点怕他。

    明明他的照片看起来非常温柔,一个很文艺的长发男子,有点肌肉,喜欢健身,喜欢弹吉他,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线。

    但跟李斯年说起话来:“这个点为什么不在学习?”“还不卸载APP是图什么?”“最近有没有人约你出去?不要出去。”“你们啥时候考试?”

    他只有在跟李斯年聊音乐时,能稍微像个兄长,耐心又沉浸。他会夸李斯年嗓子好,却也只是简单夸一两句,不会再深入讨论。

    后来李斯年为了学习,真的卸载了APP。只是卸载得太匆忙,没有来得及和队长说一声。再联系上时,已经是高考毕业之后那个夏天了。

    队长依然活跃在Blued上,李斯年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这会队长倒没有那么严厉了,问了几句高考填志愿的打算,发来一个邀请:“我们乐队缺个主唱,你有没有兴趣?”

    李斯年正闲着,无所事事,每天不是在家看动画就是躺着睡觉,醒着连呼吸都是错的,天天窝在家里被李母骂来骂去。

    他没有理由拒绝。

    就这样,李斯年就成了队长那个乐队的主唱。

    俩人第一次见面,甚至是在一家很小的livehouse。

    李斯年接到电话匆匆赶来。

    队长和几年前的照片依然一模一样,只是头发长了点。他将手里的烟掐灭,打量李斯年几秒。

    队长:“上次你在语音里唱的那首,还记不记得?”

    李斯年回忆两秒:“Devotion?”

    队长:“嗯。”

    李斯年点头:“会。”

    队长拍拍李斯年的肩:“走。”

    李斯年忐忑地站上台,台下全是好奇探寻的目光,也有人在窃窃私语,笑他这个还穿着校服T恤的土里土气的男生。

    可当李斯年拿起话筒,那些人就好像全都消失了。整个台上只有他自己。起初还有些胆怯,嗓子没有放开,唱着唱着,他却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涩。

    嗓音里染起哭腔,他伸手向爱人寻求救赎。

    “Devotion save  now……”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可他没有爱人,也没有人能带走他。

    一曲唱完,他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紧紧握着话筒。

    无需队长介绍,台下的人们用掌声和欢呼认可了他新主唱的身份。

    ……

    从那时到现在,竟然也已经三年了。

    三年间,乐队的人来来走走。

    键盘手换了两个,贝斯手换了一个,鼓手换了三个。只有吉他手队长和主唱李斯年一直没变。

    现在的鼓手就是刚刚和队长接吻的红发少年KK,李斯年隔壁学校的大二学生,他很瘦,手脚纤细,但敲起鼓来倒是很带劲。虽然李斯年有时觉得他节奏不是特别准,但透着一股子狂野,也过得去。

    KK是看过他们演出后就主动追的队长,没出两个月就在一块了,然后就是上一任鼓手跟队长吵架离队,换成KK顶上。

    一首歌练完,休息的间隙队长跟KK打情骂俏。

    KK说年年的嗓子真好。队长就笑说,你的也不赖,要不下次你试试唱两首?

    KK笑,拿脚去拨弄队长:“我这嗓子哪好了,你没听还哑着?”

    队长拿脚跟他玩叠叠乐,漫不经心:“嗓子好,叫着才好听。我爱听。”

    俩人从来不会避着李斯年。

    李斯年笑了笑说:“我不是你学长吗?还叫我年年,听着跟小孩似的。”

    KK晃晃脑袋:“可爱啊,年年可爱。”

    李斯年很想让他别这么叫自己了。想了想却还是没有开口,因为KK一定会问为什么,而他说不出为什么。

    他想起医院里那个鼻孔朝天的瞎眼少爷。

    温十一喊他年年的时候,倒是一点都不违和。

    是啊,为啥呢。

    李斯年玩着手机,下意识地就在慢慢回放着两个人在耳边的交谈。

    他想起十四岁时,队长也是这样,夸他嗓子好。

    但队长不会跟他说“嗓子好,叫着才好听”这样的话。

    队长跟队里一半的人都谈过,或者说,睡过。

    队长是个非常耀眼的人,他总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有着完美的肌肉和磁性的嗓音,性感又狂野,很多人哪怕跟他只是睡一次都心甘情愿。他永远温柔地笑着揽着你,仿佛你就是他眼里最闪耀的星辰。

    但那些人从来没有弄懂,星辰啊,总是要满天闪烁才好看。

    星星就是星星,不会变成月亮。只孤独亮着的一颗星星,那不叫独占黑夜,只是因云层遮蔽视野,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他会礼貌绅士地把他们带上床,然后礼貌绅士地撇清关系,用露水情缘形容这一次的邂逅,然后用文艺青年四个字解释一切。

    但队长的目光从来没有落在李斯年身上。

    他永远把李斯年当成小孩,也不会和李斯年说那些暧昧不清的话。他只会要求李斯年好好学习好好睡觉,不要跟人乱搞。

    哪怕他有时也会让这个小孩在深夜把醉酒的他送回家,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在教育他早点回去,或是给他的前任们当诉苦的情绪垃圾桶……但他依然是个好哥哥。所以李斯年总是很听他的话,帮他的忙,再一个人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学校,猫着腰趴在窗台,小声哀求宿管帮忙开个门。

    然后宿管会骂骂咧咧地开门,放他溜进去。他会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力求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打开门,再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等他钻进被窝,过几分钟,手机就会震动几下。

    陈时会悄悄给他发消息:【又出去爽啦?】

    李斯年通常不会说太多,只回个【嗯】,再把手机塞在枕头下,疲惫地睡去。

    疲惫却安心。

    李斯年从来不会让自己去想,上一个主唱,是不是也是和那些人同样的理由离开的。

    ……

    练歌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天黑下来时,李斯年拿起包准备回医院了。

    回去路上有一个老爷爷天天摆摊卖梅干菜肉饼,温十一很喜欢吃,他得买两个带回去。

    李斯年给队长和KK道别,那俩人还不急着走,窝在沙发上腻歪。

    队长摸摸KK的脑袋,突然回过头来:“对了,年年,你最近还在玩Blued吗?”

    李斯年微怔,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茬:“没啊,怎么了?”

    “许侑唯最近问我打听你来着,说你把他拉黑了,给你Blued发消息也不回。”

    李斯年死死咬着牙关,指尖陷进掌心,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很稀松平常:“哦,我卸载了。”

    他背对着队长,也看不到队长此刻的表情,听见KK在小声说什么,却又听不清,没来由感到烦躁,李斯年又补了一句:“他下次问你,你就说我死了。”

    队长笑:“你死了,行,怎么死的?”

    李斯年斩钉截铁:“被狗咬死的。”

    说完就拉开门出去了。

    天又下起小雨,李斯年忘记带伞了,他也不想用包挡雨,就闷头闷脑冲进雨中。

    雨点打在他脸上,痛感却如蚂蚁在噬咬一般缠着他的五脏六腑,那凉意一点一点传至四肢百骸。明明夏天已经来了,为什么寒意却如此清晰彻骨。

    走着走着,李斯年感觉小腿很疼,不知是被哪里路边探出头的灌木刺划到,有血渗出来,顺着脚踝一路滴落在雨水中。

    李斯年走不动了,找了个角落蹲下来。

    他有些喘不过气,莫名的恐惧铺天盖地,明明天已经黑了,为什么灯还没有亮起来?朦朦胧胧的灯光,为什么穿不透这层层叠叠的雨幕?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而慌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蜷成一团。

    那些深埋在泥土之下的肮脏又因为这场雨被翻搅出来,其间的腥味令他作呕。

    他听见自己的干呕声,每次干呕都会激起短促的闷哼,胃里也很疼,中午好像没有吃饱,因为光顾着帮温十一撕鸡腿肉了……

    温十一,他还在等梅干菜肉饼吧。

    他只是个局外人罢了,他怎么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

    下雨了,老爷爷应该也不出来摆摊了。随便吧,随便吧。

    李斯年埋头,安静地等着这痛苦翻涌的情绪过去。

    一根木棍拍了拍他的手臂。

    李斯年茫然抬头。

    雨渐渐小了,灯光很努力地照过来,恰巧为温十一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李斯年笼罩在其中。

    温十一的管家打着伞站在不远处,朝李斯年客气地点了点头。

    “李斯年?”温十一出声。

    李斯年本不想回应,半晌还是带着浓浓的鼻音应了一声:“嗯。”

    温十一微微皱着眉:“我等你等得都快饿死了,你倒好,躲在这里偷偷哭呢?”

    李斯年抹了一把脸:“我没哭。”

    温十一伸出手:“没哭就扶我回去!累死老子了,还得跑出来找你。要不是管家打电话跟我说,啊,看见有只可怜巴巴的流浪猫在路边嗷嗷哭,我还不信呢,结果还真是你啊。”

    温十一絮絮叨叨的责备,反倒给了李斯年缓和的机会。

    李斯年吸了吸鼻子:“我不是流浪猫。”

    温十一挂他身上:“身上湿哒哒的,你不是谁是啊,回去赶紧洗个澡,我让管家给你拿衣服。……还沾我一身水,脏死了!怎么你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啊,你不是也断腿了吧?李斯年,哭可以,不能弄伤自己啊。”

    嫌他脏死了,但也没推开他。

    李斯年脆弱极了,鼻子一酸,脱口而出:“我前任来找我了。”

    温十一愣了几秒,没头没脑地问:“你还有前任?”

    李斯年:“你不觉得问这种话很伤人吗?”顿了顿,讷讷地说,“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前任。”

    温十一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他缓缓地说:“前炮丨友?”

    李斯年:“……”

    温十一不说话了。

    他看起来比李斯年还要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