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半晌不语,刘五只当他为刚才的事不快,咬咬牙先低了头:“先前,先前是我们不对,我和孩子娘是急昏了头,你们都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可千万别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计较。”
刘五媳妇也跟着抹泪:“都是我不好,我要知道白果会害了他,打死我也不会煮白果汤。狗儿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想活了……”
见她如此自责,旁边的人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安慰起来。一时间哭的哭劝的劝,围观的人群越挤越多,眼神跃跃,都等着看这出好戏如何收台。
乱哄哄的声音交杂在耳畔,谢行头也不抬,沉默地摸索下颌。
解剖经验告诉他,人类胃排空的时间是四至六小时。
按照刘五的描述,孩子吃下白果应该还没有多久,大部分含有神经毒素的果实都还在胃液里泡着。
急救的第一步,无疑是阻止危害的继续。
一瞬的思绪在嘈杂中贯穿脑海,谢行放下手掌,向后扬声:“煮些浓盐水来,给他灌下催吐,最好再弄点泻药。”
李元孟愣了一愣,马上心领神会,吩咐向还傻愣在一边的其他生徒:“快照谢兄说的做,药房里有现成的大承气汤,也去温一碗来,备着清肠。”
这头交代完,又向刘五道:“这里不是施治的地方,快先将孩子抱进去。”
夫妻两人安敢再说什么,赶紧收拾起愧悔的心情,搂着孩子在一众注目里跟了进去。
不出片刻,两盏热气腾腾的大碗便被端进了房间。
李元孟先端起透明清亮的那碗,拿手指试了试水温后,方小心翼翼撬开孩子的嘴一气灌进去。
一大钵浓盐水进肚,小家伙顿时难受起来,仰着脖子在他娘怀里左扭右扭,巴掌大的小脸快皱成个包子。
刘五夫妇又是心疼又是急,正低头哄着,却见孩子忽然僵住动作,只剩嘴巴欲张,要吐不吐的样子。
“……嗝!”
皱巴巴的小脸涨得通红,半晌只憋出个格外响亮的饱嗝。
刘五急得直挠头:“先生,他怎么没吐出来?”
“被毒傻了。”谢行弯腰看着,忽然伸手钳住孩子下巴,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往口腔深部的咽后壁点了一下。
“唔……”被这么一刺激,刘狗儿的反应顿时大了起来,肚皮起伏两下,眼看就要作呕。还不等他嗓子眼完全打开,谢行眼疾手快,直接掐着后脖把那脑袋朝旁边按了下去。
接着只听哗啦一声,一大滩混着食物残渣的浓盐水,伴着令人头皮酸爽的味道,瞬间涌了出来。
小家伙趴在阿娘的臂弯里,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地。
“狗儿,狗儿……”夫妇两个手忙脚乱地抱着哇哇大吐的孩子,一旁的生徒也赶紧递上清水给擦嘴。
“咳,咳咳。”酣畅淋漓地吐了一遭,刘狗儿木呆呆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黑黝黝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仿佛在试图分辨自己在哪里。
“阿爹……阿娘?”
听到熟悉的呼唤,刘五眼圈一红,偷偷抿了下眼泪,挤出个笑脸:“狗儿别怕,吐出来就好了,爹和娘都在这呢。”
见此情景,李元孟也终于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去拿笤帚收拾脏兮兮的地板,却见一旁的谢行蹲在地板上,正用汤匙一丝不苟地扒拉那堆充斥着酸臭味道的呕吐物。
片刻,十来粒还冒着胃酸泡沫的碎果仁被他刨成一堆,隔着手帕挨个捏去。
谢行目不转睛研究着面前的东西,鼻尖几乎凑了过去,似乎还打算闻一闻。
李元孟向来不知道他还有这种独特的癖好,正不知该不该出声,却听这人若有所思道:“致毒物可以确定是白果了。”
“狗儿,爹的好狗儿,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旁边,刘五也正弯着腰逗孩子出声。
被一群大人围住的刘狗儿望望这个,看看那个,害怕地缩进母亲怀里,只有气无力地喊了声阿娘。
刘五媳妇收紧手臂,在儿子背上轻轻拍着安抚,神情犹然不安:“先生,您看狗儿,他怎么还是没精打采的?”
“毒素的代谢需要时间。”这个问题,谢行也只能给出一个笼统的回答,“或者,可以再试试灌肠清除一部分已经下行的毒素。”
刘五连连点头:“就听先生的。”
李元孟赶紧把另一碗汤药端上:“先拿大承气汤试试吧。”
众人应声行动起来,正要准备给孩子灌肠,却听掩上的房门吱呀一响,一道清朗的声音随着几行不徐不疾的步风从门外传来。
“且慢。”
众人惊异地回头望去,只见外头两个看门的小书童正将木门拉开,爽朗盈面的凉风中,并排走来三道步履沉迈的身影。
左右两位鹤发青衫的老者,都已过花甲之年,望之依然矍铄硬朗,正是创办同仁医署的邹平、许立二老。
与他们并肩而立的,却是位相较之下年轻许多的医夫子,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发髻梳得极为妥帖,一袭罩纱的白衣更是打理得一尘不染,没叫秋风吹皱分毫。
见到迟迟归来的老师,李元孟顿时如释重负:“邹师傅、许师傅。还有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陌生的医者身上,观其气度,便知定是不逊于两位师傅的人物。然而,淮州府里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神仙?
那人无暇作答,阔步穿过涌动的好奇视线,止步在谢行身侧。
他微俯下身,目光扫过被从秽物中挑拣出来的白果碎片,随即转向缩在母亲怀里,脸色刷白的刘狗儿。
“他可是服了过量白果中毒?”
这病的玄机,竟叫这位陌生的先生一语道破,刘五夫妇不由暗自惊叹,面上更是尊敬:“是,正是,不晓得先生还有什么主意没有?”
白衣夫子往前两步,手指在狗儿细瘦的腕上悬停片刻,很快松开:“继续灌肠,另加些甘草汤进去。”
说着,他已分袍坐下,在书案前提笔流利地写了起来:“这一方有解毒之效,需用文火煎熬,两碗水收成一碗,早晚各饮一次,用足三日。”
一旁袖子都已经挽起的李元孟,正打算按谢行说的拿泻药灌肠清毒,忽然被横插了一手,也不知该不该照做,只得硬着头皮看向自己的师傅。
邹平刚在书童的搀扶下迈过门槛,见状颔了颔首:“救人要紧,快去。”
李元孟不敢耽搁,赶忙过去接下药方,令小师弟拿去拣药。自己则亲自动手,用混了甘草的大承气汤把狗儿的屁股洗了个干干净净。
一番折腾下来,狗儿神志果然醒转不少,却也累得够呛,不多时便呵欠连天,乖乖贴在阿娘身上睡了过去。
剩下夫妻两个,总算从心急如焚的紧张里缓过一口气,这才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不由对着红了脸。
“邹先生,许先生,我,我们实在是……”
虽没亲眼目睹事情的首尾,但看着满地狼藉,再兼一路的听闻,许立早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他抬手示意二人不必再说,眼神之中并无深责:“你二人是年少夫妻,紧张幼子,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有时关心则乱,反而会误了要事,以后可不许这么胡闹了。”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听得刘五更是愧悔难当,双膝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被再三拦住才算作罢。
他又看了看坐在案前的白衣夫子,见他衣着不凡,一时不敢胡乱开口称呼。倒是刘五媳妇细声问起:“这位先生,莫非是官医署里的大夫?不知官人是何姓名,日后我们夫妻二人点灯祈福,也好知道恩人们的名字。”
对方倒并未摆出架子,起身道:“我姓徐,单字一个舒字。三日过后,若孩子仍不转好,再来官医署中找我便是。”
“徐……舒?”小两口还没反应过来,却是李元孟第一个脱口而出,“圣手徐鹤来?”
徐鹤来罢了罢手:“不敢当。”
李元孟嘴唇张闭两下,忽然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一双眼睛瞪得笔直,舌根都在哆嗦:“谢行,你快掐掐我……嘶!”
谢行眨眨眼:“你叫我掐的。”
“……是真的!”李元孟疼得泪花闪动,嘴角却一点点翘起来。
见身旁这人还神在在的不知所谓,他歪过脑袋,贴着谢行耳根悄悄道:“你脑袋被摔傻了?他可是徐鹤来徐太医!我以前还以为他已经七老八十了呢,没想到这么年轻。”
太医啊……谢行抠了抠手心。
就是电视剧里动不动要被拉去砍头的知名炮灰角色?
“先生谦虚了。”邹平与许立对视一眼,经风历雨,自然不似年轻人浮躁,“这孩子能够得救,还得多谢徐先生仗义出手,指点迷津。”
这样的客气话,徐鹤来显然已经听过不少,不甚为之所动:“救死扶伤,乃是医家本职。再说指点迷津,徐某更愧不敢受。”
他目光转动,挨次掠过面前一张张紧张不已的年轻面孔,心平气和地问起:“不知在某之前,是哪位先分辨出病症的?”
原以为事情已经善了,谢行正打算回屋躺去养养精神,倒没料到这位徐圣手还颇有好奇心。
还不等他想好托词,侧腰处,却被谁冷不丁掐了一把。
猝不及防的疼痛逼得他霎时倒抽一口凉气,谢行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李元孟!
对方偏不知趣,咧出一口大白牙:“先生问你呢,别走神。”
“是你?”
不用他再多帮忙,徐鹤来已经注意到这阵显眼的动静,目光跟着转来,眼神中这才隐隐浮现出一点兴致。
“你是如何做出判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