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齐刷刷的目光包围过来,谢行刚准备拔开的脚不得不定在了原地。
“是过敏。”他坦然地扬起脑袋,本来也没打算卖关子。
徐鹤来似乎并不讶异于这个舶来的词汇:“哦?如何见得?”
谢行指了指刘五媳妇垂在一旁的手:“这位夫人,她手指的皮肤泛红,伴有肿胀脱屑,是典型的过敏反应,触碰过生白果的皮肤很容易出现这种表现。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她大拇指甲里有白果皮的碎屑。”
被点名的刘五媳妇茫然地举起右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也又麻又痒,皮肤都红了一大截。
对着指甲细看,果然藏着零星几丝剥白果皮时嵌进去的碎屑。
——万万没有想到,这不起眼的一点细节,竟成了为她孩子找到病因的关键线索。
不止是她,包括邹平与许立在内的诸人都下意识地面露惊讶之色。徐鹤来亦微微颔首:“你很细心。”
谢行摸了摸鼻子:“……习惯而已。”
许是看出他的不甚在意,徐鹤来不再着意追问,转而向邹、许二老道:“既然孩子已经得救,天色不早,晚辈也该告辞了。”
虽然闻名天下,这位徐太医却丝毫不矜不傲,反是温文有礼。在场的生徒们暗暗看着,钦佩中更生一重敬重。
“先生一路舟车劳顿,就不多留了。”
邹平与许立亦亲自送到门口,目送徐鹤来登上来时的马车,直到车轮慢悠悠消失在长街尽头。
眼瞧日头歪斜,刘五夫妇便也千恩万谢地领着孩子回了家。待到四下无人,李元孟再憋不住激动,径直拉住正准备回房的谢行:“谢兄,谢兄!”
谢行耳朵都被他吵得嗡嗡的:“又怎么了?”
见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李元孟忍不住给出提示:“你不觉得奇怪么,徐太医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出现在咱们这穷乡僻壤?”
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我猜,他便是这回来淮州选考的助教先生。”
谢行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的惊诧:“那又如何?”
对方这副若无其事的淡定,倒显得自己太一惊一乍。李元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仍有些羡慕:“你难道没看出来?徐太医今日对你颇青眼有加,来日考场相见,他定不会忘记提拔你的!”
“算了吧。”谢行抱手在胸,懒懒打量着医署外失望而归的围观人群,“今日的事还不够教训?”
事实证明,医生从古至今都是份高危职业,难得一日安生。
李元孟可不这么认为:“等你我当上太医,自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人缠着。”
谢行轻嗤一声:“那可未必,人就是人,除生死以外,又有什么分别?”
非要说的话,和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尚可理论,真遇上有阶级差异的王公贵族,只怕在解释之前脑袋就已经先掉了。
李元孟哑然张了张嘴,盯着那风轻云淡的面孔,心中隐隐浮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你们这两个臭小子。”
还不等他想清楚这股莫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斜旁忽然伸出一把长长的戒尺,一人一下,清脆响亮地敲在脑门。
李元孟唉哟一声抱住脑袋:“师傅!您干嘛?”
邹平握着戒尺背手站定,板着张脸看向两个徒弟:“别以为在先生面前现了眼,就有本事混进太医署。你们肚子里有几分货,当老夫看不出来?有空闲言碎语,不如把书看熟些。”
戒尺在前,谁敢顶撞?两人对视一眼,老实低了头:“先生教训的是。”
听见学生挨训,一旁的许立也慢慢走了过来,瞧着很给他老人家长脸的两个学生,唇角的笑容不禁深了几分:“邹兄此话不然,他们虽然学识尚浅,但处事灵活,融会贯通,我看啊,早晚有日会赶超你我二人。”
邹平哼道:“你少给他们助势。”
许立哪里看不穿他的心思,也不揭穿,只哈哈而笑:“能调教出这样的学生,你我也算脸上有光。”
说着,向鹌鹑似的二人使了个眼色:“明日休沐,你们不归家去,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得了这句话,两人如蒙大赦,赶紧埋着脑袋,飞也似的逃出两位先生的视线。
谢家和李家同在淮州城西,路途说远不远,走来也得一二时辰,怕是要赶不上宵禁。两人商量了下,索性凑钱合租了一辆驴车。
天阔云广,晚霞斜飞。
被鞭子催动的老驴载着一身轻松的两个青年,追着正往山下落的太阳,慢悠悠向城的另一头而去。
*
城西,谢氏宅邸。
曾显赫一时的淮州谢家,原本坐拥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自打老谢官人退隐官场,后代的子孙谁也没混出个名堂,短短十几年光景,家道便一落到了底。至于今时今日,只剩个指甲盖大的小院,凑活挤下小谢官人一家三口。
此事说来,也算一桩令人唏嘘的街巷传闻。
小谢官人谢为虽勉强还挂着个无品的闲职,却是连衙门口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了,成日关上大门,对着一座青铜的旧炉子捣鼓仙丹妙药。
暖橘色的火苗从丹炉下头溢出来,照上他念念有词的虔诚面孔。这幅乌烟瘴气的画面,出现在自家夫人面前,无疑显得碍眼又碍事。
“成天修什么道,炼什么丹,也没见你捣鼓出什么金丹。”一笤帚扫过去,扬起一阵乱飞的浮尘,谢夫人愈发来了气,手劲越使越大。
“败光一个老谢家还不算,连我的嫁妆都给你补窟窿眼了。一天天就知道对这个破炉子,你知道今儿个一斗米都要多少钱了?要不是为着儿子,我早去官府跟你和离了!”
声音振振响在头顶,谢官人照旧盘在蒲垫上,屁股都没挪一下:“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这话不高不低,偏叫谢夫人听了个正着。
她把笤帚一立,横眉冷竖:“官人又有什么高见?”
谢为仍闭着眼:“自秦一统,汉唐宋元,世代皆有明君枭雄。可即便是他们,天下之物唾手可得,却始终有一样是得不到的,夫人可知道是什么?”
谢夫人听得白眼直翻:“反正不是你那破炉子。”
“错啦。”谢为徐徐吐息,“世上最难得的只有四个字——长生不老。”
“做你的春秋大梦。”谢夫人唾了一句,正要骂下去,忽然听着从门口传来的一句“我回来了”,脸上顿时云开见日,也不管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谢为,掷下扫把就往门口奔去。
谢行一只脚才刚踏进家门,就被那股浓烈而劣质的香味呛得咳嗽不停。这气味的成分实在难以鉴定,集合了一堆不知名却说不准致命的化学物质,让身体从鼻腔到肺管子一路拉起高危警报。
听他咳得厉害,谢夫人赶紧把背后的房门一关,拿笤帚抵死了。
“儿啊,没事吧?都是你爹,又在那装神弄鬼。”说着,她快步走去拉住刚缓过劲的谢行,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圈,“怎么又瘦了,我就说该在家中好好养伤吧,快给娘看看,屁股上的痂掉了没?”
谢行尴尬地拉住屁帘躲开:“都掉了,没留疤,您甭看了。”
谢夫人佯怒地捶他一下:“这孩子,还跟娘害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小时候哪里没看过?”
谢行讪笑着只管往屋里退。
虽然阴差阳错占了谢家孩子的遗体,他的脸皮到底还没厚到让人家娘扒了裤衩看屁股蛋子。
“对了,瞧娘这记性,你一定还没吃饭吧?”谢夫人只当他别扭,也没往心里去,擦着手往厨房去,“娘这就给你煮碗猪肝面,你最爱吃的。”
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出锅,不仅铺着绿油油的白菜叶和满满的猪肝臊子,底下还藏了个完整的荷包蛋。
谢行也的确饿了,三两下就把一大碗面扫荡干净,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
这幅馋样,叫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好一阵没做这个了,娘的手艺还成吧!儿啊,吃饱了没有?没吃饱,娘再去给你下一碗。”
谢行摸了摸撑饱的肚皮,诚实地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娘。”
“唉哟,跟你娘还说什么谢?”谢夫人嗔笑一声,埋头收着碗筷,“等我老了,就该你给我做面了。”
谢行默然看着面前忙碌而幸福的身影,半晌,点了点头。
吃饱喝足,天不一会就黑了。
习惯了熬夜加班的不规律生活,忽然进入古人这种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一时半会反而不太适应。
枕着手臂躺在硬木榻上,谢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像领居家棚里的老黄牛一样,在漫漫长夜里反刍目前已知的所有信息。
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他现在所身处的大雍,同样拥有上千年的历史,虽然和他在课本中学到的有所不同,但在大体上仍保持着类似的兴衰历程。
谢行合理地猜测——如果不是实现了机械飞升,那么,他大概是落入了某个平行于过去的另一个分支宇宙。
他最在意的还不是这个。
假如这个时空的科技树仍在按既定轨道延伸,照目前的历史进程推算,过不了多久,一台烧着煤炭喷着蒸汽的庞然大物就将驶入人们的视线,从此引发一场足以改变世界的巨大变革。
所以,命够长的话,这辈子他还有机会重新摸一把电子显微镜吗?
豆大的烛火明暗交接地照上床头,正漫无目的地瞎琢磨着,谢行的目光忽然被旁边墙壁上的某处吸引。
比谢官人年纪还大几轮的老墙,早就斑驳得不成样子,他原本也没仔细看过。这会闲来无事,才注意到里面竟间杂着许多石子划过的痕迹。
仔细看去,刻却不是什么地图秘笈,而是一排简笔画似的花草树叶。
再往下,还能看见紧挨着几个小字。
芷、蒿、芩、芥……
令人眼熟的形状和名字,终于触发了谢行脑子里植物学的知识储备。
——这些简陋的壁画,其实都是生活中常见草本植物的“素描”。
也许是年少的小谢行在采药时见过,苦于没有纸笔,于是将它们用石子一一记录在自己枕旁。
每一笔,都是一个少年学子对理想的热爱。
谢行慢慢用拇指摩挲上去。
“抱歉了,小兄弟。”他低声说。
既然继承了这具身体,小谢行的父母、师长、友人,他必会尽所能地善待。
然而,今后的路在他脚下,要走向何处,还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片刻,谢行收回手,不做留恋地移开目光。
晚风吹拂的秋夜,一条银河划开广阔宇宙。窗外的屋檐下,铺着青石板往外延伸的巷道,也被撒满淡淡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