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门的浓烈腥臭,解剖时的内脏酸败,还有火堆余烬里人油烧焦的甜腻,三种气味混合成了地狱的味道。
“想不到这里还有远客来访,有失远迎啊。”
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他穿着件褪成灰褐色的麻布短袍,肘部打着靛蓝补丁。
小镇上只有那个老人是正常身形,除此之外的还有那个从未露面的人——二人之间必定有一个是凶手。
“田衙役,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陈雪从石壁中走出,脸上浮现的戏谑让田英难堪起来,“一个官府的人做起了人肉买卖,真叫人吃惊啊。”
田英淡然笑着,用绢布擦拭着案台上冰冷的刀具。他掂量了一把长刃的屠刀,锋利的刀刃迅速划开案板上的血肉,衬得人皮如纸薄。他心满意足:“是把好刀。”
“作为一个衙役你最该熟读当朝法令,你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你可认罪?”陈雪后退了一步,尽量稳住他的情绪,向他套话。
“我有什么罪?这些人本来就该死。”他近乎震怒但仍强忍着怒气,“愚昧、无知、恶毒到不配为人。”
田英脸色铁青,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当一个罪恶的链条长到没有办法一窥全貌的时候,每一个环节作恶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大多数人的沉默和配合早已经为恶人铺好了台阶,让他们再作恶的时候有恃无恐。”
“可当朝法律竟然没有一条能约束批判镇民的懦弱与冷漠!我只是让这个小镇恢复原本的样子,我有什么错!!!”
原本的样子?
陈雪紧绷着脸,环顾了一圈。
这里到处是鲜血、碎末与腐臭,一栋石头堆砌的土房子成为了审判灵魂的地狱,本该秉公执法的衙役成为了刽子手。
“你的意思是,那群壮年人吃光了老人与小孩?”
田英像是很久没有人倾诉般,遇见陈雪,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将陈年往事一股脑倒了出来。
“那年大旱,又闹了蝗灾,草根树皮都被吃完了。他们起初只是吃死人,后来他们连自己的妻女都下得去手。良知只是生存的绊脚石,官府的装聋作哑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他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又是一刀下去,那截骨头彻底与筋肉分离。
“整个村子的人都被他们吃完了,除了那个老人。他满脸生疮,身体溃烂,生前死后都遭人嫌弃,才没有沦为他人口里的菜人。”
原来这个小镇还有这样一段往事,陈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就是你将他们剁碎喂给洞穴里那些怪物的原因?”
田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从怀里掏出一张官府告令,“朝廷派人暗中调查这个消失的小镇,明明朝廷的赈灾粮早已经到了县长手中,官官相护竟然没一个敢说实话,将镇民们的死归咎于一场捏造的大洪水。”
当一个人杀红了眼时,他就交出了人类所有的特质,也不再有能力做出道德判断。
又是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说教男,甩锅甩的连汤带水的,漏洞百出。
陈雪语气一滞,带着一点难掩的讥讽:“既然那些洞穴里的人罪大恶极,你为什么还要饲养它们?它们可是得了克雅病(1),这是吃了人脑才会有的临床症状。”
“这里的一切都是颠倒的,将你的话反过来看才是正解。”
“你才是这场人肉宴席的始作俑者,是罪恶链条的的开端,小镇的覆灭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田英肩膀剧烈起伏,整个人像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全是谎言被戳中的羞愤与暴怒,“不是的,不是的,我刚开始只是提议让被饿死的人死得其所……”
陈雪可没被他的道德所绑架,又道:
“我刚开始还在疑惑,为什么人人都相信会发洪水。乌合之众的恶我不能否认,但你一定在背后推波助澜,因为只有官方的背书人们才会发自内心的相信。”
“是你利用了百姓对官府的信任玩弄了他们,还指责他们愚蠢。”
田英一脚踹开椅子,动作干脆利落,恼羞成怒:“你很聪明,但一个女人最不该的就是聪明。”
“你能找到这来,我也很意外,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也想当救世主吗?”
“我可是鬼。”陈雪漂亮的瞳仁颤动了下,“你能杀的了我?”
眼白密布的血丝裹着瞳孔,男人眼里射出两道鹰隼般的寒光,他冷声道:“看来你当鬼不久吧,沾满煞气的刀也能砍伤你。”
少女愣了一瞬,那刀就直直朝她的脸砍了下来,一个灰白色的身影飞快地钻进了她的影子里,融进了一片黑暗中。
田英的脸瞬间变得狰狞恐怖,嗜血怪物般没了理智,“我本不欲再杀害无辜之人,是你硬闯在我刀口上。”
“你想什么呢?”李言卿声音随着距离接近而变得清晰,他双眼猩红,回手将人抱在怀里。他亲昵地用下巴蹭她的发顶,说话的凉气扑过来。
“我本来想着出去后再将此物送你。”
男人鬓边发尾银丝自然垂落肩头,眼底的冰冷一闪而逝,“既然有了靶子,你就且先练一练。”说罢,他将一柄骨鞭交给了她。
“诶?!”
陈雪手里多了把惨白的轻便骨鞭,鞭身由人的脊椎骨组成,灵活又不失力道。鞭柄处还刻上了小字“雪”,看得出这礼物的用心。
她面色复杂地道:“这不会是你的吧?”
“自然。”
李言卿笑声短促又轻浅,他握着她的手虚虚挥向田英,狠厉的鞭风破开脆响,那人身手极好地躲开,跳在了橱柜旁。
“怎么样,喜欢吗?”
陈雪撇了撇嘴,你们鬼还真是客气,一个送心一个送脊椎骨。
见二人还有空谈情说爱,田英的愤怒让他的脸颊染上绯红,他又是一记猛劈,坚硬的鞭子将那把屠刀生生卷刃报废。
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声音愤怒,“你不过是般惺惺作态罢了,站在我的位置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陈雪叹了口气,目光直直地回望着他:“或许吧,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田英一愣,笑容爬上他的嘴角,干笑了两声。
“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我那时也只是为了活下去,明明刚开始约好了,不会伤害活人,可杀戮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这全都怪那些没有主见的蠢货。”
但下一句话让一旁看戏的李言卿逗得眼睛眯起来,像只可爱的白狐狸。
“但我一定没你这么厚脸皮,做了还死不承认,冠冕堂皇的找一堆借口。”
“反派就要有反派的样子,他们的最大的魅力就是一意孤行的坚守与敢作敢当。”
田英一时语塞,默不作声地换了把砍刀,找准时机再次劈了过去。
少女展臂挥鞭间,尽释与生俱来的女性柔美与坚韧,如流云拂山,似静水浣石。她兴致缺缺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我也有我的苦衷,你……”他话音未落,又一记狠厉的鞭子抽上了他的双腿,扑通一声笔直地跪下,仍旧嘴硬:“这些镇民才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陈雪的表情极为淡漠,冷不防地挥鞭抽去,田英的腰腹被抽中,冒出滋滋的黑烟,胸口立刻溶出一个血洞。她再次重重地挥鞭,这次直击心脏,一击毙命。
“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少女眼里多了抹血色,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在冰冷的骨鞭上,嘴角微翘,充满着玩味的笑意。看似人畜无害的面容,却令人不禁心头一颤。
“现在狼真的来了哦,谁还会信你。”
李言卿捡起那张泛黄的官令,查看一番后冷笑道:“你猜得一点没错。”
上面出现了田英的名字,他就是私藏官粮的官吏之一,这份判决书被他截胡,企图用谎言笼罩整座小镇维持道德的假象。
“既然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赶紧出去寻找那位老人。他是整件事情的亲历者,也是解开谎言的最佳人选。”
田英的胸腔里滑出一大滩血,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的慢慢吞吞开放着。一阵细小绵密的啃咬声再次传来,陈雪很肯定,是从他的胸腔里发出的。
一只只抱团的灰虫从他身体里快速钻了出来,爬到血上就不再动弹。另一些顺着几根被血凝固的头发爬到了泼了一地的药水上,肉眼可见的壮大膨胀,嘴里迸发ooxx的喘、息。
它们正以飞快的速度繁殖。
“不好,是人面蚕。白衣女鬼来过,田英不过是她手下的棋子,她真正的目的是这些尸块炼成的药……”
一阵晕眩袭来,陈雪多了几道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呼吸道里全是泥腥味的细土,让她喘不过气来。
沉重的记忆里,僵硬的躯体中一堆长短不一的碎骨不负责任地挤在一起。
诡异地让她觉得自己的腿骨也许会从腹部顶出来,而手臂上的骨头可能会插进长满青苔的胃里。
她在变成一种连她也叫不出名字的怪物。
“妻主?”
“妻主?”
李言卿在少女身上看见了另一个穿着丧服的恐怖女人,她目光像是淬了毒,带着引而不发的狠戾,仿佛要在仇人眼窝中刻下烙印的毒针。
“你究竟是谁,赶紧从她身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