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站在缴费窗口前,攥着账单的手指发白,整个人气得浑身直发抖。
队列后面有人等不及,伸头垫脚张望半天,不耐烦催促道:“哎,前面的干啥呢?磨蹭死了,交完费还不赶紧走,后面还有人呢!”
话音刚落,只见张艳一个眼刀扫过来,那人瞬间被充斥着戾气的眼神吓得瞬间缩了回队伍里,嘴里却还忍不住不满嘀咕:“凶什么凶,堵着不动还有理了。”
张艳也没有和其他人纠缠,拿着缴费单冲回三楼病房,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吓得还在盘算怎么找小李和讲师的张大民一个激灵,舌头都不禁打了结:“艳,艳儿啊……怎,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张艳的指甲戳着账单底下的几个黑色大字,后槽牙咬得直作响,“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几天住这破院究竟花了多少钱!”
张大民眯起有些昏花的老眼,在看清数字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三千二,够他再买四包药了!
“都是同一个村的,我就搞不懂了,怎么别人家一撞就撞出个三百万,你可倒好,一分钱没捞到不说,还往里面倒赔钱!”女人尖锐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耳膜,“我还以为你是去要钱了,合着跟我玩失踪耍赖呢是吧?变着法儿地掏我腰包?本来就欠我四万块,现在又往里面搭三千二,我不管,这钱你得还!”
“我说艳儿啊,大热天的,你也消停点,医院里还有别人呢。”杨春燕拎着不锈钢饭盒走进屋,笑眯眯挥挥手打圆场。
张艳可不吃她这套,要知道就在前两天还是她这个好大嫂表演了一番声泪俱下的要钱秀,当时的她一句一个惨的,现在还有脸说起自己来了?
一想到这里张艳忍不住冷笑一声,嘲讽道:“呦,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有人变得这么温柔体贴啊?可跟我认识的人不一样呢~”
杨春燕也不恼,依旧淡定地帮张大民盛饭,最后才缓缓说道:“再急找不到债主有什么用?我刚才上电梯的时候可是看见李亮本人了。”
张艳着急:“那还等什么呀?钱呢?你问他了没有?”
张大民也害怕谎言露馅,急忙跟着看向杨春燕。
杨春燕耸耸肩:“问什么呀,他坐的是上一班的电梯,我刚看了个人影门就关了,怎么问啊。不过你俩也不用担心,别忘了咱们这可是住院部,而且李亮看样子也是刚打完饭,他们家现在剩下的人不就只有他和他娘了?咱们在同一个医院,就算一间病房一间病房的找,时间也足够,到时候把人一堵、借条一掏,不就搞定了?”
张艳闻言表情瞬间多云转晴,可一旁的张大民却是直接由晴转阴,甚至隐约要变成暴风雨的趋势。
如果李亮他俩真被发现了,那岂不是直接戳穿了自己的谎话?!
不知情的杨春燕还在一旁继续畅想着美好未来:“钱拿回来就好办了,莉莉的学费付清了,买苗的钱也有了。唉,你们是不知道啊,这几天买丹参的收货商一直联系不上,倒是卖苗的那个天天催,说什么给我们留的那批再不交钱就卖给别人了!唉……好说歹说才答应再缓三天。对了艳儿,你明天有事儿没?没事儿的话咱俩去挨个病房找李亮他娘吧,我这边着急着呢。”
张艳怎么可能不答应,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杨春燕放好东西,一抬头瞥眼瞧到了墙壁上挂着的老式电视机,本地电视台正放着一条新闻,中心的画面是一个带着银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十四寸的大照片,正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什么。
底下的蓝底白字字幕滚动着一行字:「我市知名企业家慈善家谢全超的父亲深夜被绑,绑匪索要天价赎金,具体身份仍成谜!」
杨春燕盯着大照片看了半晌,忽的笑出声:“你看照片里那老头,是不是长得挺像咱爹的?”
“长得像有什么用?不同命。”张艳不屑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人家谢家可是市里出了名的有钱,随手扔万把块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哪像咱们?天天为了几千块钱急得嘴巴都长了几个水泡。”
言语之间的贬低张大民早就听惯了,而且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要找李亮的事,根本想不了别的,匆匆抬眼看了下电视便又把头埋进下巴,满心都是对谎言即将被戳破的担心。
吃完饭后护士过来敲门提醒要多走动走动,让家属带着人下楼去花园里溜溜圈,不然四肢僵化了。本来这活是交给过来接班的张建文的,但是他前一秒还醒着,护士进来下一秒就假装睡着,呼噜打的震天响,张大民无奈,只好一个人扶着墙,慢慢下楼。
张大民坐在长椅上,盯着地上的蚂蚁,脑袋早就乱成了一团浆糊。
要是知道了自己之所以借钱的根本不是因为李顺生病,而是全拿去投资买药了怎么办?
该死的!小李和讲师到底去哪儿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李亮他娘王红英也正好在花园里消食溜圈,一见到熟人热情地走上前,一掌拍在张大民后背,打招呼道:“大民呐!你咋也来医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降横财的缘故,王红英满面红光,浑身上下跟被喜气浸透了似的,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
“没,没什么。”张大民干笑两声,“你呢,咋生病了?”
“嗐,你想到哪儿去了!”王红英捂嘴偷笑,“我没事儿,是我大哥他动了个小手术住院了,他们家没人,这不,我来帮忙照顾照顾。”
“哦,哦。”张大民向来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说什么,低着头沉默了。
王红英却突然想起什么,先是左右观察了一圈儿,接着凑近了些,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压低嗓音问道:“大民啊,你最近有去养生堂吗?”
张大民无奈摇头。
“这么说你该不会不知道跑路的事吧?”
“跑路?!”张大民瞬间急了,声音直接抬高八度,“你是说咱们去的谢家古法养生堂?”
“是啊!”王红英一拍大腿,“哎呦,你还不知道呢吧!我给你说,就昨天那会儿,老梁他给我发微信说什么找了个侦探查,好不容易查到小李他们的宿舍楼,几个人一去看,你猜怎么着?全都搬空了!连个床单都没剩!人早就没影了!”
“怎么可能呢?”张大民脸白得跟纸似的,颤颤巍巍反驳,“万一只是有什么事暂时离开了……也不一定是跑路吧……毕竟咱那药那么值钱,还没卖呢,他们有什么可跑的……”
“唉,大民啊,你怎么还不懂呢?那药根本是个假家伙!”
“假,假……”张大民语无伦次。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昨天老梁他们不光是了宿舍,还找人鉴定过了……什么千年人参啊,全都是玉米面!”王红英说到这里就忍不住低声骂了几句,“真是群丧良心的玩意儿!还说什么能治癌症呢,我呸!”
“你还记得当时坐咱前一排的老陈吗?他不就是肝癌晚期来着?他可是把攒的钱全投进去了!正经的药不吃,一天到晚只吃养生堂的这破东西!听说前段时间没撑住,人半夜直接死了!”
张大民脑袋已经乱成一团,嘴上却还在努力反驳:“不对啊,我记得之前小李带咱们去工厂看的时候,随手一抽就是比胳膊还长的人参吗……对,对,我记起来了,当时有个穿唐装的,可识货了,说那一看就是好货,市场价起码一万,还说……”
王红英不等他说完,直接嗤笑一声:“你后来有再见到那人吗?”
张大民瞬间僵直。
“说白了,那就是个托!”王红英气愤,“早知道是个坑我才不买呢!当初就该在交钱的时候和芳她娘一起退了,也不至于赔进去那么多!”
张大民耳朵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
一开始养生堂进村宣传的时候将近忽悠了半个村的老人跟着去到市里,但是随着免费送鸡蛋和按摩逐渐变成了宣传药品时,去的人明显少了一半,直到最后说要掏腰包买卖药时,就剩下自己和王红英两个人了。不过后来她老头生病,就连王红英来得也不勤了,每天按时到店打卡学习的只剩下了张大民一个人。
王红英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但或许是因为有三百万赔偿款垫底,投进去买药的钱倒显得没有那么头疼。
但张大民不一样。
他不仅把自己这一辈子所有的积蓄和身家全投了进去,还有跟儿女们借的钱。
尤其是现在孙女要上学、老大一家子要买种子、还有张艳垫进去的医药费,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正是需要把药钱套现的时候,怎么就……!
张大民在长椅上坐了很久,坐到天色已经昏暗,太阳和王红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还是小护士发现不对,把人扶回了病房里。
张建文这会儿也不装睡了,假惺惺地问他人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张大民还是呆愣愣的,没有吭气。张建文早习惯了,反正他们父子俩都不爱说话,正好,就连告别的话都省了,转头出院回家。
深夜,张大民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他怎么也想不通,小李和讲师怎么会不见了呢?王红英怎么就敢笃定是假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小李、还是买家、又或者老梁的检测报告压根儿查错了?
……难不成他真的被骗了?
突然,他的耳边飞速闪过几个声音——那是之前市里专门派人来他们村讲防诈,尤其是针对于老人的防诈,什么“稀有典藏币”“神药保健品”“高息理财”“民族资产解冻”,各种各样的诈骗手段全都说了个遍。只不过当时的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只想着赶快结束了去养生堂听讲座,现在回过头一看……
“不要相信那些骗子说什么发财致富,全都是假的。天上有掉馅饼的事吗?其实就是打着公益或者带你赚钱的名头,反过来掏你的腰包。”
“他们开始都会故意跟你套近乎,不要以为他们对你好是真的孝顺,其实就是为了赚取你的信任,好来日后骗钱。”
“就记住一句话,所有让你掏钱的都是骗子!”
宣传人员的怒吼在耳边响起,仿佛一声响亮的鸣笛,炸开了昏晕的大脑。
好家伙!原来一模一样!
当初一切让他交出信任的动作,瞬间变成了回旋镖,直直地插进了张大民的心脏。
心中仿佛有股岩浆在不停翻涌,烧得他心脏突突直跳,过去所有的疑虑、担忧、不解、烦闷全部被怒火取代。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大民就爬了起来,躲过巡查的小护士,出院后直直地朝养生堂走去。市区不大,医院离养生堂的距离很近,没走几步就走到了。
看着依旧紧闭的大门,张大民眼前浮现过一幕幕画面,有小李半跪在地上,甜甜喊着“干爹我给你捶腿”、有讲师慷慨激昂地描绘着未来挣钱的致富蓝图、有老人们你推我桑地抢位,生怕错过了机会、还有自己背着装有二十万的沉重背包,信心满满地把它交给小李时的画面……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在眼前扭曲,化成了一张血盆大口,侵蚀着他这辈子攒下的钱财。
二十万……二十万!
数字带来的冲击让张大民的太阳穴不停突突直跳,整张脸涨得通红,攥成拳的指关节都泛了白。本就未平息的怒火在此刻更是直接爆发!
张大民赤红着双眼,紧盯着玻璃门上贴着的“谢氏古法养生堂”七个大字,下一秒便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二话不说,狠狠地砸在了门上。
“噼啪——”
玻璃瞬间被砸成了无数个碎片,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尤为突兀,吓得房角的麻雀都赶忙扑棱着翅膀飞走。仍在怒头上的张大民再次挥起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着,直到两侧的玻璃门全都成了碎渣,才终于堪堪停手。
他径直走进屋内去,踩着一块块玻璃,看着以往充斥着梦想和期待的房屋,看着前几日从日出等到日落的房屋,看着白板上还写着这个月初就要联系买家的字迹,看着墙上还挂着一面面锦旗。此时此刻,每一个东西仿佛都化成了人形,围绕在张大民四周,不停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嘲笑着他把二十万投进了无底洞。
“啊啊啊啊啊——!!”张大民一边怒吼,一边用力挥舞着椅子到处乱砸。
懦弱了一辈子的人终于爆发了,堆积了六十多年的火气都压抑不住了,借着此刻,全部发泄出来。
十几分钟后,砸累了的张大民终于停下了动作,望着眼前已成废墟的房间,他喘着粗气,眼神也陷入呆滞。
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
只见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正惊恐地看着他,看样子是被吓坏了,尖叫声很快引来了其他路人的围观。直到这时的张大民才大梦初醒,也顾不得其他,扔下石头和椅子,头也不回地逃离了犯罪现场。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得肺几乎都要炸开,灌了铅的腿一步都迈不开,张大民一头栽在地上,无力地喘着气。望着有些眼熟的路边,他这才发现眼熟。
平安路——自己竟然又到了“命运的地点”。
他在这里遇见了郑朗和周子俊,也是在这里斗胆第一次碰瓷进了医院。这么想也算是有缘分,三次兜兜转转,竟然又回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大民不禁笑出声,“呵呵……呵呵……”的傻笑声回荡着,憋了六十多年的闷气儿发泄出来后,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不少。
可是下一秒,手机的响起打断了他的笑,看着来电人那里显示的“艳儿”两个字,张大民的心瞬间停了一拍,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了,刚才还消失的压力成倍地再次出现,脑袋在刺激下也重新运作起来。
砸完了养生堂又有什么用呢?
将近二十箱的药堆在家里,不光一辈子的老本赔进去换不来一分钱,还倒欠着儿女们一屁股债。
“滴滴。”不知是谁长长按了声喇叭。
张大民顺着声音方向看去,看着道路上繁忙的汽车,一个奇怪的想法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碰瓷。
只不过这次的自己也要和顺子一样了。
他也要靠死,挣回三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