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上次的犹豫不决,已经有了经验的张大民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蹲在马路牙子旁,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等到天色完全黑透,昏暗的路灯亮起时,很快瞄准一辆正在飞速驶来的白色小轿车,把烟屁股碾在粗糙的水泥上,两眼一闭,闷头冲了上去。
“呃——!”
“吱呀——”
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痛楚的闷哼声,在偏僻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清晰。与此同时,还有身体被狠狠撞击后落在地的巨响。
张大民苍老的身体像块破石头,被随手抛起又丢下,后背重重砸在马路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这次比上次疼多了,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额头也传来一阵温热,鲜红的液体正汩汩流下,很快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的意识。
也好,本来自己这次的目标就是寻死,也只有这样儿女们才能拿到更多的赔偿金。
意识开始逐渐飘远,张大民眼前仿佛浮现出他的两任早逝妻子,她们站在一片白光中,弯着腰,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在说些什么。
张大民努力集中精力,想听听他日思夜想的声音,好不容易撑起了最后一丝意志,却发现那声音和他记忆中的声线并不一样,相反,那声音很粗狂,倒像个男人,而且还莫名的有些耳熟。
“大哥不好了,又,又撞了个!”
“六子你是不是瞎!到底咋开的车!”
“啧,非得是今天?死了一个老头就够麻烦的了,你又给我搞一个?!”
“对不起大哥,我,我,我是真没看见……我本来看着路上也没人啊……”
“唉,早知道你这么不靠谱,刚才就不该让你来开。正赶时间的时候,你还添乱!”
“行了,都给我闭嘴!”
“大,大哥,是我眼睛花了吗?怎么感觉这人长得这么像前两天撞的那老头……”
“大哥,六子好像没看错,好像还真是一个人!”
在张大民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走到自己身前,蹲在地上,粗糙的大手按着他脑袋转了转。
“等等,他长得怎么这么像……”
“你还别说,呵,这样正好,去,把他装进后备箱先带回去再说。”
“带回去?可我们又不知道他是谁,万一有人找来了怎么办?”
“让你抬你就抬,大姚你去帮把手。”
“可是大哥我,我不敢抬……”
“让你抬你就抬!当初是我把你捞出来的,现在翅膀硬了,我的话都不听?”
“我错了大哥,我去,我这就去。”
随着话音落下,张大民只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抬到了半空中,粗暴的动作扯得身子骨传来一阵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微弱的呻吟。
但这声在对方听来却是道催命符,吓得两人动作飞快地把人扔进后备箱,往里面使劲儿塞了塞,随着“嘭”的关门声,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三人开车的速度很快,似乎是急于逃离现场。张大民随着汽车的转弯和刹车也跟着被甩来甩去,后备箱的空间极为狭小,往后微微一动,布满伤口的后背就会撞击到冰冷又坚硬的金属部位,刺得他冷汗直流,不过奇怪的是往前撞时碰到的物体触感很诡异,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甚至还带着几分凉意。
但身体已经坚持到了极限,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张大民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
他看到了张建文和杨春燕拿着钱在种子店里精挑细选、看到了孙女莉莉背着小书包重新回到课堂、看到了张艳数着一叠叠钞票笑得合不拢嘴、看到了小孙子聪飞第一次正眼看他的遗照、还看到了两个小的陈美琪和张军提着大包小包匆忙赶回家……
张大民安心闭上了眼睛。
真好,真好……
—
警察局里,郑朗和周子俊守在监控前,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一旁的桌子上堆满了一沓沓案卷,还有早就见底的空咖啡杯,烟灰缸里的烟头更是堆成了一座小山。
“师傅,东大街这边的四个监控都没看到正脸。”周子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咱们这么查真的有用吗?都一晚上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说话,有这时间继续查下条路段的。”郑朗说话时眼睛已经牢牢锁在屏幕上,生怕错过一秒。
本来知名企业家父亲被绑加上养生堂骗局的事就足够他们焦头烂额的了,没想到又闹出个新事。
那帮人动作很谨慎,查了这么久只能查到极为少量的信息,再想往上查线索却突然断了,根本找不到领头的主犯。结果熬了好几个大夜,刚准备轮流打个盹时,值班室就接到了新的电话,说养生堂的窝点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报案的是个年轻女白领,光是回想一下就忍不住打颤,声音都在发抖。
“我,我是听到很大的玻璃声才过去的,一开始以为是谁大早上装修,没想到看到一个疯老头在砸店!那会儿天都还没亮呢,一个浑身穿着白衣服的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抡着折叠椅,跟疯了似的……太吓人了!”
“你有见过那个人吗?”周子俊问。
女白领摇了摇头,接着忽然有些犹豫,又点了点头:“算不上认识,但总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
周子俊后面又问了几个问题,把女白领的信息登记完后,才重新把视线放回到了窝点上。
“师傅,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团伙派人来砸店,想趁机破坏什么关键信息?”
“也可能是被骗的人反应过来之后展开的报复。”同队的人分析道,“毕竟你想想,他们骗了那么多人、又骗了那么多钱,不被报复才奇怪呢。”
周子俊摸摸下巴:“这倒是,就上次我半夜碰到的那个大爷,好像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郑朗听着众人的讨论没有说话,最后突然站起身,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去到图侦支队调监控。
调取监控的过程很顺利,养生堂位于市里最繁华的居民区中心,本来他们的选址是为了吸引更多的老年人,同时塑造出“我们企业一点也不差钱”的氛围,但这会儿反倒成了警方的有利线。不同于工厂附近完全没有监控,这段路可以被称为天眼的世界,监控数量只多不少。
郑朗几人先是按照女白领的描述,按照时间地点把符合的视频调了出来,在看到头发花白的老人高举着石头猛砸向玻璃门的那股狠劲儿,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猜测目的的声音更是大了不少,就连图侦支队的人都跟着插嘴,甚至有人开了个投票,开始盲选这波动手的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同伙。
只有郑朗的脸色不好,因为他发现整段视频从头到尾,就连老人跑走之后,全程都没有露一次正脸。
他不知道到底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只感觉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逃过“魔爪”,乖乖地坐在电脑前,顺着老人出现和逃跑的踪迹,一帧一帧仔细找,试图找到任何一个能分辨老人身份的图片。
一直从早上找到傍晚,每个人都眼睛都布满了红血丝,眼前更是花得已经不认识人脸了,就在以为找不到的时候……
“有了有了!郑队你快来看!”图侦支队的一个人激动地喊道,“我找到了!”
郑朗和周子俊急忙凑过去看,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线索,周子俊却瞬间愣在了原地。
“师傅,这人……”
郑朗望着屏幕里熟悉的身影,盯着看了几秒,眼皮一压,猛地按灭烟头:“走,去医院。”
—
市中心医院住院部很大,但周子俊走起路来却熟门熟路,毕竟自己不光是来过,甚至人一开始都是他亲手送进的医院。
周子俊推开病房门,意料之内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病床。被单凌乱地堆在一角,床头柜上还放着半个没啃完的馒头和一小包开封的榨菜。
“真行,还真是这老爷子。”周子俊撇撇嘴,“我就说第一天晚上见到他那会儿怎么一声气儿不吭呢,哼,估计早就计划着要砸店了。”
郑朗见一个小护士路过,赶忙拦住,问道:“请问12床的患者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谁知小护士瞬间警觉,上下打量了郑朗一番,反问道:“你是家属?”
“不是。”
“那你问这个干嘛?”
“我们找他有事。”
话音刚落,小护士一把抓住郑朗的手腕,一边把人往护士站拽,一边大喊:“护士长!我抓到人了!”
周子俊:“……”你们要带我师傅去哪儿?!
十分钟后,小护士缩着身子低着头,跟个小虾米似的,乖乖挨训。
“我说几遍了!话要问清楚!人家是家属吗你就乱拽!”护士长面色铁青地叉腰训斥,“我本来看你是实习不想多批评你的,可是你自己算算,光是今天你就给我惹了多少祸!”
“我不也是着急嘛,住院费还没结清呢……”小护士委屈。
她今早去查房的时候发现病房里没人,本来以为是去上厕所了,可是来回走了几趟还是不见人时,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第一时间联系家属。奇怪的是对面的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惊慌和担忧,反而在自己提出缴清剩下的住院费后立马挂断了电话,之后再怎么打都打不通了。
自己也正是因为这事儿被护士长狠狠批判了一顿,所以在听到郑朗是来找张大民后赶忙把人压住,本来是想把住院费讨回来,没想到抓错人了,竟然抓到了警察头上。
“也怪我们没说清。”周子俊连忙走上前劝和。
郑朗没有理会争吵的闹剧,望着空荡荡的床铺,默默掏出手机,翻出之前截图的户籍照片。屏幕里的张大民穿着洗得发白的破布衫,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极为拘谨的笑容,看上去憨厚老实,怎么也联想不到监控里那个乱砸东西的疯老人。
郑朗有种不好的预感。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