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魂当不当与,这心值不值得动。却是一件难抉择的事。

    “阁主不猜猜?”她的语调很轻,甚至有些许哄骗之意。

    商关汉怎能不懂,他怎能不去懂。她就是要让他懂,她就是要说些暧昧不明的话来混淆视听,使他误解。

    如何将嫌疑转嫁?那就得将所有的因皆归结于一人,谎称自己是意乱情迷,失了神志,佯装痴愚,那么许多行径都能被理解了——这倒不失为一计良策。

    她着着素白衣裳,整个人也素素的,整个人都暴露在烛光之下,如此纯净,如此无害,仿佛是她生来就是一场明明白白的真相,是不带谎的那种真。

    商关汉牢牢盯着她,试图在她的脸上捕捉出些许心虚、许谎的痕迹,或是试图抓住点破绽。

    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

    太不留痕迹了。

    他暗笑,将发丝重新装入锦囊之中。

    继而转首,在一众华彩美焕的首饰中,他从首饰盒中择出了一支低调的螭虎银簪。这簪子纹理繁复,簪挺尖锥,色调极素,繁中现雅。

    商关汉执着簪子,朝她的方向俯身,他的胸膛朝她靠去,好似玉山俯倾,让她感到有无形的威压向自己逼近。

    他的交领被束得很规整,毫无褶皱,显现出冷肃与庄严,独独有一股异香,使她心驰。

    梦里的那种扑鼻的异香仿佛活了,直袭着覃晏初,让她忘却了反抗。

    跟在疆汜斋内闻到的甜香有所不同,这是一款很清疏的香。传闻西域有奇香,一著人则经月不歇[1],现今看来,倒也不似吹嘘。

    商关汉执着簪子,虚扶着覃晏初的额,帮她绾起了披散的发。

    他的指似有似无地剐蹭着她的鬂,指腹比瞧看起来要粗粝得多,许是常年舞刀弄枪而留下的茧。

    他的手骨长而有力,似成熟的粗竹,感觉只需一只手,便能将她的脖颈牢牢握住,然后拧断。

    她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握着刀的手不住地开始发颤。

    “三千青丝,当挽起。”商关汉却说。

    青丝当挽起,情思婉拒之。

    覃晏初怔愣了一瞬,随即回了神。他这是……信了她的话了?

    她该庆幸吗?

    “银簪配你。”他语气无甚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色调内敛,纹饰华美,簪挺藏于髻中,就似尖刃藏于刀鞘中。”

    杀人于无声,戮人于无形。

    覃晏初掀眼望他,却不知当说什么。

    面前的这个,外出时常常蒙面,本性孤僻,外人与他好似隔了一重山。

    他寻日里鲜少言笑,哪怕是笑,也让人猜不出他的喜与怒,就像是一座挂着雪的峰,晴时消融,寒时封冻,可无论晴与雨,都不能惊动他这座山分毫。

    商关汉说罢,转身便走了。

    他不回首告别,她也不迎身送门,因为他们还会再见。

    覃晏初终于松了口气,把揣在掌心的刀搁下了,不自觉地探着手,轻拨着脑后的那一根银簪。

    银簪头尚有余温。

    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了,没什么可再奢望的了。

    外头的雨依旧滂沱,覃晏初拢了拢衣襟,依旧觉得寒,还有无限的疲惫。

    许下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偿补,他们之间的对峙,远未有结束。

    ***

    “姓覃的!”

    覃晏初刚把自己收拾好,出了房门,就被坐在厅堂的齐烟吼了一嗓子。

    覃晏初特意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继而看着齐烟,刻薄道:“四更已过,怎还有一只公鸡如此勤劳,还在此打鸣?”

    齐烟一呆,思量了一会儿,才觉察出不对,“……你!”

    覃晏初翻出一只陶瓷杯,为自己斟了杯茶水,“有事直说。”

    “你这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这厅堂是公共区域,怎容得你一人独占?”齐烟执着一指,点着四周说,“再说了,影卫无月例,想要钱只能去接卖命活儿,你哪来的钱两买这么多首饰胭脂?这些东西都快堆成山了!”

    昨晚夜昏暗,加之有商关汉在此处,她没多加注意,现在环顾一周,才发觉这些东西着实多。

    多得让她头疼。

    覃晏初昨晚疲于收拾,故而就任这些箧子摊在堂中,谁知她偏偏忘了还有齐烟这一人在。

    她答非所问:“我去收拾,不占你的地方。”说罢,她搁下瓷杯就开始收拾。

    “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齐烟仿佛看出点端倪了,不依不挠,似乎不套出点什么便不会罢休了。

    覃晏初不愿将她与商关汉的事全盘托出,而且这还事关疑案,鉴于飞观阁三年前出了个叛徒,之后阁内的规矩就改了——没有阁主点名委派的疑案,其阁内人也不允许透露。

    况且,商关汉堂堂一阁之主,可是在太燕山占山为王的狂妄人物,哪怕放在江湖,他也是众人皆知,但似鬼魅般难寻踪迹的存在,她要是说这些物件是他赠予她的,怕也不会有人去信。

    她左右权衡,最后选择隐瞒,随口一扯:“偷的。”

    齐烟脸色复杂,看起来将信将疑,“昨夜大雨,哪怕是你借嘈杂的雨声潜入他人的房屋,将这些东西搬回来,仅凭一人之力,也不能一个箧子都不湿,还保存得如此好。”

    覃晏初牵连起一些记忆——昨夜商关汉就是在雨天将这些东西迁到她的房间里的,也不知他派人耗费了多少功夫,才将这些东西保存得如此好,连一丝潮气也不带。

    覃晏初不愿与她多纠缠,随手拣了支模样上乘的金钑花流苏钗,掷飞镖一般,朝她的方向投掷去。

    齐烟眼快手疾,反应极快,仅用二指就将钗子接住了,钗尖距她的面颊仅有一寸之距离。

    “给你的封口费,把嘴阖上就行。”她说。

    齐烟转着手中的长钗,语气愤愤然,“用这个就想收买我?你想得美了些吧。”

    “有本事你就别要。”覃晏初一脸泰然。

    “……”齐烟嘴角抽了抽。面子和金子哪个更为重要?面子无形无量,那当然是金子重些。

    齐烟将自己说服了,于是收下的。

    飞观阁的人图利图名,有了利益捆绑,比有情谊羁绊更为牢固,甚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在这儿根本不足为一道。

    因为于从天命手底下溜出来的人而言,活着就已是万幸。

    齐烟虽在心底腹诽这姓覃的属实胆大妄为、狼戾乖张,但也被一支金钗给消去了气,左右也怠惰于去计较。

    “罢了,你爱放着就放吧,别弄得太乱就行,而且这些香粉也挺好闻的,昨夜雨来得急,霉湿味挺重,熏熏这屋子也好。”

    齐烟继续道:“这些香粉闻起来到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远疆的物什,你可是劫了某个商贾,或是镖局的货物?”

    覃晏初沉吟一阵,确实,温尚余房内有众多关于南疆、苗疆的书籍,所研制出来的香大多都不是当地的流行香。他的香还十分之稀奇,一掀盖儿,可谓是有招蜂引蝶之效。

    那么,如果他的这些原料不是从当地的山上采的,便是从外地取的。

    他身体较为羸弱,久居屋室而不出户,看模样也不是长常年远途跋涉的商贾,那又是什么支持他的原料不断?

    定是有人替他跑腿,或是与他合作。

    她早该想到的,维持疆汜斋运转的,定不止温尚余一人。

    她未答,反问:“你对香很了解?”

    齐烟瞧了她一眼,“也不算了解……”

    她抿抿唇,眼微垂,覃晏初很清楚这种眼神,这是陷入回忆之境的人独有的眼神,那么地沉,又那么渺远。

    “我是镖师之女,随父来往于多地以求谋生,见到的人与事多了,对各地的特产、货物的往来等多有了解。”

    镖师之女沦落至此,大抵也是遭了不幸事,覃晏初很是知礼,也并不再多问。

    不过,这倒是给覃晏初点了个醒。

    ***

    “疆汜疆汜,疆边之水……”

    商关汉思而后,无奈摇头,“太燕山距边疆属实遥远,哪怕日夜飞驰到达边境,苏宏府衙中的那五具尸首怕早已被蛆虫蚕食殆尽了。”

    覃晏初虽对商关汉说了她的猜想,但她自己也深知跨地查案的难处。

    昨夜二人多有僵持,换作他人,早就跟缩头乌龟似的躲着商关汉。但覃晏初不会,她的昨夜的一言一行本就是在做戏,也只不过是一场较量。

    于覃晏初而言,她的谎未曾被揭穿,那么这场较量便输赢未定。

    “我不就山,便等山来就我。久旱逢甘露,自古天象运行之规律。”覃晏初说。

    商关汉接了她的话,“守株待兔。”

    覃晏初颔首,“是,但也不全是,守的是温尚余,待的是与他合作的那只‘兔’。”

    “阁主买下疆汜阁众多商品,温尚余为了经营,势必要进一步制香填补店中空缺,制香便需要原料。只要我们好生守着这棵‘树’,与温尚余发生交易的那个人也终究会出现。”

    覃晏初一直把话头放在温尚余身上,绝口不提彭智的死,为的就是遮蔽掉彭智意外出现的事。

    现在还远不是时候。

    她必须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然后实施一场嫁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