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晏初话说毕,外头的珠帘就忽地被掀开了,玉珠相碰,玲玲作响。

    “阁主,人给您老人家带来了。”

    她转首而视,见有一男一女自帘后露面,一先一后地进入舍内。

    她为之一惊。

    为首的是一男子,覃晏初识得他,此人乃商关汉的近身护法,曹元,此人面白如书生,瞧着眉清目秀,笑眼如弓,实则多疑诡诈。若有不顺他意的,他便的白眼相待,除了商关汉,鲜少有人能得到他的青眼。

    而且,传闻这曹元的嘴忒贱。也不知商关汉是出于什么考量,才将这像雀儿一般爱叽喳人搁在身边。

    许是为了互补,位高权重者,势必要有个舌灿莲花的嘴替。

    但让覃晏初为之惊讶的,不是曹元,而是跟在他身后的女子,齐烟。

    齐烟性情风火,这下她快步而行,一支金钑花流苏钗贯于发髻,流苏在她的发侧急晃,似金色的流一般,波光粼粼。

    她目不转视,视覃晏初为空气,仿佛二人不相识。她径直上前几步,恭敬地拱手,朝商关汉一拜。

    商关汉说:“禹城知府府衙命案,曹元可曾同你说了?”

    “曹大人已经同齐烟细说了,谨听个阁主的安排。”

    商关汉点头,“一人监视温尚余的任务尚且过重,此番有人随你一同前去,二人轮替监守,倒轻松些。”

    商关汉端着盖碗,执着碗盖撇茶沫,轻飘飘地说着,就像是撇茶沫子一般将齐烟撇给了她。

    他这一番看起来是善举,可商关汉事前并未同她商议,可看齐烟今早对于那几大箱子首饰的态度,她不像是事先就知晓事情原委的人。

    如若齐烟没有假装不知情,那么这就是商关汉的临时起意的。

    多一人,便多一双眼睛。可是,这不是在帮她,因为这双眼睛盯的不仅是温尚余,还是她覃晏初。

    姓商的是察觉到什么了吗?还是这只是她包藏祸心,才如此草木皆兵。

    覃晏初的脸僵着,好半天才勉强放松下来,“先前都是我一人负责监视温尚余,对他的作息与当地的地形较为了解,若是齐姑娘半途加入,怕是重新摸索,此番可能还要耗费点时日,倒不如我一人去,行动也方便些。”

    齐烟此番倒是肯转头了,但她是没胆在商关汉面前造次的,只是用气声与覃晏初犟,“你这是在嫌我拖你后腿?”

    “哪里,”覃晏初倒是无畏,温声笑应,显得周到体贴,也不失风范,“我与齐姑娘相处多日,见你的腿伤还未曾痊愈,想让你多加修养,特替你说话来着,姑娘怎会如此想我?”

    覃晏初笑着,面容柔和似春风,要不是齐烟见过她睚眦必报的模样,她怕是会信了覃晏初这副邻家长姊的作态。

    她不屑一顾,“不劳烦你操心。”

    覃晏初未再多言,而是看向商关汉,待他进一步决断。

    商关汉敛着眼,手中的茶水逐渐见底,曹元是个眼尖的,快步上前接过杯盏,为其斟茶。

    滚水浇茶,茶香袅袅,雾气腾腾。一番下来,商关汉始终未言一语。

    屋室的沉默也似雾气一般,不断地上升、逸散、蒸发,就连生性聒噪的曹元也沉默下来。

    覃晏初的心冷了下来。

    这是执意要让齐烟随她一同去了。

    齐烟性情直率,也是个不大能藏住事的,她与覃晏初多有龃龉,两人不相待见。但她一见覃晏初不甚如意,嘴角也不住地上扬,一双兔眼炯炯有神,活像只得了道的狂兔,眼底满是得意。

    覃晏初自然察觉到了,可她视之如无物。

    曹元仗着自己同商关汉相处多年,行事自当无所忌惮,他为商关汉满上茶水后,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温茶。

    他端着茶盏,喝酒一般将茶水灌入口中,润了喉,话闸子自然就打开了。他替了商关汉的话头,“阁主如此安排自是有考量,有人替班还不好,我倒还未见过有覃姑娘你这么勤奋的,上赶着揽活干。”

    覃晏初的笑镶在面上,闻言只是微颔首,不似喜,也不似怒,收敛得十分好。

    曹元见她允了,适时道:“都是机灵人,若是无异议,便都退了罢。”

    商关汉才悠悠然地开口了:“你退下,覃晏初留下。”

    曹元的长眉一跳:“……这”

    他被抹了面子,探究地瞧了覃晏初一眼,继而他搁下茶盏,妥协道:“行行行,我走还不行吗。”

    他给齐烟使了个眼色,齐烟的圆眼登时眯成隙,终是又跟曹元并肩走了。

    外头的门被阖上了,商关汉才自上座而下,朝覃晏初的方向走去。

    此人剑眉浓似乌墨,重睑深长,他垂眼望人时,鸦羽一般的睫便会似乌云般压下来,盖住他的一双碧眼,像黑云吞噬蓝天,让人觉得沉郁与压迫。

    覃晏初直视着她面前这片阴晴不定的天,假意看不出他面上的愠怒之色,“阁主可还有吩咐?”

    “我让齐烟随你一同去,使你不满了?”

    “不满倒说不上,只是习惯于一人行事,与人协作,多有不习惯而已。加之齐烟不了解内幕,贸然而入,要事先熟悉环境且不说,人多了,反倒引温尚余生疑。”覃晏初如实答,态度诚恳。

    “你先前一个人打入温尚余的屋内,难倒就没引他生疑吗?”

    覃晏初想起了温尚余拿空罐忽悠她事,面色一僵,无言以对。

    她沉吟半晌,“给我个机会,我会将谎圆回来的。”

    “一步错步步错,你要想好了。”商关汉说话总是毫无波澜,可字字句句都正中要害。

    覃晏初自知此次行事多有鲁莽,事实已定,失误了便是失误了,故而不多加辩驳。

    商关汉旋而轻飘飘地问:“你跟那齐烟的关系何如?”

    覃晏初谨慎地反问:“阁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商关汉站定在她的面前,眼梢的乌云仍不散,却不答。

    覃晏初曾随父观过那么多云雨旱暵、沉阴朗晴,知道风云变幻并非毫无章法,她有本事观天预测雨晴,却观不透她面前这一片天。

    她见这人并未有与她周旋的打算,她也不多含糊,而是直言,“真话就是,同一屋檐下,仇怨算清,不冷不热。”

    商关汉追问:“她今日所带的金钗,可是你赠与她的?”

    覃晏初怔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无头无脑的发问有何依凭,一双情眼渡上了迷茫之色。

    思索半晌后,她才想起,齐烟今日绾发所用的钗子,正是覃晏初之前随手抛给齐烟的,被她当做“封口费”的金钗。

    “是……”覃晏初倏地住了话头,像是有些明白了。面前这人身居高位已久,控制欲盛极,阁中从财政管理到案子接管,大小事务俱要经他之手,如今更是细微到连一根钗子都要捻出来计较。

    她随即扯出一抹甜笑,“钗子是阁主赏给我的,可不就任由我处置了吗?”

    覃晏初面露谑色,她讨巧时,总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纯然,像只蜷伏在皑皑苍雪中的白狼,爪牙数尽收起,通体雪白,皮毛柔软,让人一时辨不清她是羔羊,还是恶狼。

    “况且,阁主不是才说了银饰配我么?金饰虽华美,但适配才是最主要的,不是么?”

    商关汉面色稍霁,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你倒是记性好。”

    “论记性好,我可是比不过阁主,大几箱的首饰,内里有什么东西、长什么模样,你竟都给记住了。”

    覃晏初胆大乖张,佯装吃醋,“阁主不仅记性好,眼力也甚佳,隔着这么远,还能看清齐烟髻上的配饰,再看多几眼的话,怕是连齐烟脑门上插了几支钗,顶了几两金银都算清了罢。”

    商关汉与她四目相对,“这是在责问我?”

    “不敢。”覃晏初垂首,一截皙白如脂玉的后脖颈露出,看着极易被摧折,可肤肉之下,隐隐露出一截嶙峋的骨,又是那么坚韧。

    商关汉见识过那么多人,手低下又豢养了如此多的毒物,能够真正站在他面前的,哪一个不是狼心无情之人。

    那些如蛊虫一般的影卫,羽翼渐丰之后,并没有多少是诚心屈从于他的。所谓的救命之恩是极易变质的物什,轻易就能被勃勃的欲望掩埋、吞噬。

    群狼拱卫,必要承受被围攻的风险;炼蛊饲虫,必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他一直都知道。

    不过,在他手低下的是羊皮狼,还是白眼狼,亦或者是忠义狼,他其实并不在乎,因为他不动情,便无人能够摇撼他。

    他只把他们当成能够使用的工具,工具锈了,变质了,不听话了,扔了便好。

    唯有覃晏初如此张狂,胆敢舞弄到他的面前,还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居然在太燕山这无情之域谈情论义。

    她的举止言行看起来皆是有明显的动机的,可她的动机都摆在明面上,太明了、太直白了,真到极致,便显得假了。

    “头抬起来。”商关汉说,“这头低得不情愿,干脆就不要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