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失礼了。”覃晏初作羞赧状,“疼到神志不清了,说话不过脑,温掌柜您莫要见怪。”

    “伤处理好了,也该走了罢。”

    温尚余的手泡在水盆内,洗着染了污血的素布,血水登时将盆内的水染得艳红,竟让人生出了一种他以血水净手的错觉。

    覃晏初一阵恍惚,念及当初,她也像这样,满手污血,在无数人自相残杀的境地之下活力下来。

    医者常满手鲜血,影卫亦复如是。

    清水助人涤污除秽后,水便难自清。

    世事难两全。

    她要洗净那百口莫辩的罪,就会有人要受污,要变成脏水。

    侦破此案又有何用?谁更脏一点,谁也难说清。

    她又忆起了曾经法场上的那场雨,暴雨将溅在她身上的血冲刷去,可那又何如?雨水依旧脏污,脏污地从她身上流去,污淖地陷入渠沟,流向四方。

    不用等温尚余下第二道逐客令,覃晏初便收回目光,利落地起身,沉声道了声谢,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吊着一只伤臂,穿梭于逼仄的巷道之间。

    这禹城的小巷属实不甚宽敞,通风极差不说,加之前些日子落了雨,小巷都沤出一股湿漉漉的腐味,饶是温尚余的香再神、再奇,也盖不过这里的气味。

    如此长且窄的道,若是冬季积了雪,也不知道要如何清去。

    覃晏初正找着齐烟,分明约好了在窄道的尽头会面,这下却找不着人了。

    她勉强耐着性子等待着,却感到一阵飒风经过她的耳侧。

    她敏锐地一转首,只见一块石子撞上了石墙,恰如卵击石,那石子在牢固的高墙面前,登时碎得不成样儿。

    “齐烟——”

    “诶,没击中。”齐烟抛着石子,从墙沿上一跃而下,她的小腿分明还缠着绷带,她却也牢牢地落了地。

    覃晏初不想同她说过多的废话,正想将自己方才打探到的事细细说与齐烟听,却被齐烟先一步抢了话头。

    “我方才躲在屋檐上,本想先熟悉四周地势,谁知却看见了一人。”

    覃晏初侧首,“何人?”

    “只见到他的侧脸,看模样是一位男子,黧黑的肤色,体型较为健壮。你前脚刚敲响温尚余的家门,那男子后脚便从后院离去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那男子有意避之。”

    覃晏初略一思索,“那男子往何处去了?”

    “东边。”齐烟一指。

    “东边……”覃晏初喃喃自语。

    “可是发现了什么?”

    覃晏初自小便习天文地理之法,故而方向感极好,她清楚地记得,东边,是禹城知府苏宏的府衙。

    这二者,会有干系么?

    “东边正是禹城知府的府衙。”她答,“你腿有伤,且在此处守着温尚余,那人形迹可疑,我且去苏宏的府衙中打探打探。”

    齐烟颔首,垂首时又瞥见了覃晏初的伤臂,不由得多了一嘴,“此处近太燕山,算是偏僻之地,阁中的药膏总要申报半天才能批下来。我记得山脚下有一家药馆,也设在东边,你出了巷子,找人打听打听便能寻到。回程时记得顺道找郎中瞧瞧,我看你这伤不轻,莫要干沤着。”

    “真稀罕,”覃晏初一笑置之,“居然能在你这野兔子嘴中听见人话。”

    齐烟闻言,登时眼珠朝青天,白眼相待之,“爱听不听,你这手废了也好,废了也算是老天有眼,替我报了你在我腿上划了一刀之仇。”

    “老天有眼,让一跛脚的和一残臂的搭档,也算是天赐良缘——”覃晏初拖着调子说,继而她摆摆手,“走了。”

    齐烟在她的背后“嗤”了一声,也不怕她听见。

    ***

    “覃姑娘,这边请。”苏宏瞧见了她手臂上的伤,殷切地问,“姑娘的手臂捆着细布,可是受了伤?”

    覃晏初搬出同一套借口,“太燕山虎兽众多,气运不佳,恰巧迎面撞上一只,落了伤,并无大碍。”

    苏宏也并未多问,“覃姑娘此番前来,可是案情有进展了?”

    “进展如何,当下还不能向知府数尽透露。”覃晏初朝苏宏颔首致意,面露歉意,“此番突然造访,多有叨扰,此次前来,只是想向知府确认些事情罢了。”

    她顿了顿,“薛姨娘如何了?身子可好些了?”

    苏宏叹息摇头,“柏缇她的身子骨差,药.瘾偶或发作,只能安排多些人,在她发瘾的时候将她摁住。大夫也说,若想戒药,只能靠她自己的造化了,连大夫也别无他法。”

    覃晏初忆起那日,薛姨娘瘫软在榻,欲死不能,欲生不得的模样,沉默半晌,方问:“薛姨娘现下可还清醒?我有些许事要询问一下姨娘。”

    苏宏眼角一吊,“若是有事,苏某也可为覃姑娘解答。”

    覃晏初不语,反而对他冁然微笑,她的面相分明是一派温婉尔雅,笑眼半阖,善目柔眉,可苏宏却莫名觉得有点怵怵然。

    “闺房中事,还是让姨娘亲自答比较好罢。”覃晏初缓声答道。

    女流之辈,苏宏本来也没有多么在意,此次能让覃晏初进门,只不过是他顾及商关汉的面子,可这下他却不自觉地妥协了。

    他讪笑道:“是,说得也是,姑娘请随苏某来。”

    覃晏初被领到后院,但见秋煞逼近,后院黄叶纷纷落,一派萧条。

    薛姨娘门口的丫鬟一见苏宏,连连行礼,眼底却又欣欢之色,“老爷可是来来探望姨娘的?”

    苏宏一挥手,“覃姑娘有要事要见柏缇,她若是状态好,便叫她起身见见罢。”

    那丫鬟一双狭眼挪至覃晏初的脸上,而后顺从地垂了头,“是。”

    “姑娘请随奴婢来。”

    覃晏初跨入房门中,却见身旁一空,她回首一看,发现苏宏立于檐下,面部紧绷,望着薛柏缇的小院,并未有要进门的意思。

    而且,从方才到现在,他一步也不多跨,仿佛这房门是头食人的猛兽,要把他吞了似的。

    他瞧见了覃晏初的眼神,转而道:“既然是闺中事,苏某便不入内了,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府中下人便好,姑娘不必拘谨。”

    覃晏初求之不得,若有苏宏此等府中权威在,想必也套不出什么真话来。给她们余留下空间,倒也好办许多。

    前头的丫鬟已然掀帘侧立,等着覃晏初入室,她也未多观察苏宏的面色,致意后快步走入内。

    薛柏缇本就是个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柔女子,一朝受毒侵摧,这下整个人便病恹恹的,面黄肌瘦,得亏她骨相极好,哪怕面容消瘦,卸了妆也不碍她的艳美。

    “可是老爷来了?”薛柏缇一早闻见外头的动静,喜上眉梢。

    “姨娘,是飞观阁的覃姑娘要寻你说话。”

    薛柏缇一见覃晏初,转喜为惑,继而责令一旁的丫鬟,“我方才分明听见老爷的声音,他就在外头,怎不把老爷也请进来?”

    “这……”丫鬟将眼神递于覃晏初。

    “姨娘莫怪,是我想与你说会儿话,苏大人见咱家女子说话,自觉要避嫌,故而未进来罢了。”

    薛柏缇闻言,也未有多加抱怨,转而端起一碗清茶,神色淡淡地问:“姑娘有何要事?”

    覃晏初直言:“姨娘可知您为何而害病?”

    她侧首微思,继而柳眉颦起,哀状毕现,“你们阁主不是说了,是我妆台上的胭脂出了问题,被人落了药,害的我遭了如此多苦。”

    她搁了茶盏,青瓷重重磕在炕桌上,热茶泄了满桌,“可是找到罪魁祸首了?”

    覃晏初话说一半,留一半,“有些许眉目,但还需姨娘您多配合,我们才好断案斩祸。”

    她顿了顿,“您的脂粉会分派给下人使么?”

    “啊,会,会的,平日里若是见些办事得当、手脚麻利的,便会赏些碎两和装饰,没想到好心却成了祸,我一人犯病也罢了,谁是反倒害了她们……”她的话头顿了下来,警惕道,“姑娘怎会如此问?你以为那五位下人是我杀的?”

    “自当没有,只不过……”覃晏初咬字轻缓,如同一根不断勒紧的白绫,看似柔,实则毒。

    “姨娘您不觉得怪得很么?死者中四名女子,皆是中毒犯浑,求生不得,故而选择自我了结,断绝痛苦,独独只有姨娘你活了下来,您的气运是否也过于好了?”

    “而且,五位死者中还有一位小厮……”

    薛柏缇倏然抬眼,她是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怒目而视,瓷牙紧咬。可她的面色却很快恢复了平常。

    覃晏初故意停下话头,就是想瞧瞧她的反应。虽然薛柏缇那一瞬惊慌很短暂,但她的反应确实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她扮出无辜的模样,“姑娘说话好生没道理,我一弱女子,能拿那小厮如何呢?而且,你这一番话可不是自相矛盾吗?若是我有意将毒落于胭脂内,让那些丫鬟沾毒而亡,可那小厮的死又如何解释?我又未曾将脂粉赠与他,总不会是他私窃了我的物品,也用了胭脂罢?”

    “那小厮是个粗人,自当不会用胭脂。”覃晏初朝薛柏缇俯身,唇凑到她的耳畔说,“可要是他淫.心起了,误食用了某位姑娘唇上的毒胭脂,那就不好说了。”

    “姨娘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