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薛柏缇倒抽了一口气,但她脑子灵光,知道覃晏初只是在套她的话,说话反不留痕了,“懂了,原是如此。是那小厮自己犯了浑,同府中的丫鬟偷行苟且之事,谁料反误吃了那姑娘唇上的胭脂,害了性命,二人倒成了亡命鸳鸯。”
“既然是如此,那又与我何干呢?光凭这些,也无法说明这毒是我下的。”
“姨娘您可知,我曾询问过贵府中的管事,问他那位死去的小厮,与府中的丫鬟是否有过男女之情……”她俯着身,语调浅淡,神态柔和,像只垂着首的温驯羔羊。
可薛柏缇的瞳孔顿时紧缩,露出了如见到虎狼一般的惊恐神色。
覃晏初起身,歪头露齿一笑,虎牙显露,笑眼玩味,“姨娘想知道,他同我说了什么吗?”
外头的秋风顺着窗的罅隙溜了进来,迎面朝薛柏缇袭来,袭得她的肺一寒,她发了狠得咳嗽起来。
她的喉管像是一支破裂的笛管,漏着风,覃晏初仿佛能听见那“嘘嘘”发响的漏风声。
她咬着牙,很倔强地将喉中的痒咽了下去,隐忍地忍着,覃晏初居然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一丝不甘。
她撇开头,对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说:“去关窗罢,前些日子降了秋雨,天气渐寒,姨娘身子差,汤婆子和暖炉一类的也该备起来了。”
那丫鬟是薛柏缇带至府中的人,覃晏初在此反客为主,如此随意地吆喝使唤她,她心底其实是不满的。
但她略一瞥柏缇发白的脸色,终也还是将心底的愤懑藏住了。
“是,小的这就去。”
丫鬟被支开了,覃晏初用她未曾受伤的手提起炉上烧着的茶,复而给她的茶盏中添上热茶。
待茶水满上了,薛柏缇反一拍炕桌,瓷茶盏登时被震得摇摇晃晃,盏中的水被惊起层层波纹。
起伏的水波之上,倒映着薛柏缇紧皱的眉,叫人一时辨不清,是水面不宁,还是她的神色更为不宁。
“你给了那管事的什么好处?竟让他松了口?”她未说几句,就又咳嗽起来,很是虚弱。
覃晏初将热茶壶挪至一边,偏头时,她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她赌对了。
那小厮果真与薛柏缇有私情。
府衙内的管事做事圆滑,风口极紧,覃晏初其实并未从他的口中套出什么话来,如此一番试探,其实她也没底。
但没底,不代表她不敢赌。
她刻意将话说一半,另一半全当一个没挂鱼饵的空钩子,就等着那懵懂的鱼儿上钩。
博弈便是如此,玩弄的就是心性,愿者上钩倒也罢了,不愿者若是技不如人,误咬了钩,这又能怪罪谁呢?
“人心贪婪,姨娘倒不如扪心自问一下。可能是您给他的好处到底还不够多,竟使他中途倒戈,反叛了您。”
覃晏初佯装得意,还真像万事皆了然于心的人会有的模样。
哪怕她根本就是在瞎扯胡掰。
她自认不是心善之人,这下她添油加醋地乱说一通,也不怕火上浇油。
薛柏缇果真面露不虞。
覃晏初做戏已久,早已不怵。
她在心思极深的商关汉面前演,复又在多疑的温尚余面前演,这下面对薛柏缇,她不但游刃有余,还演得乐在其中,十分愉快。
薛柏缇却嗤笑一声道:“这府内烂透了,拿钱也封不住那些废物的嘴,早晚有一日,他们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动了气,复又咳了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她又面露哀色,“那苏宏是个冷情的,当初千哄万哄娶我入门,搁在枕边,像古董一般摆起来,还真以为我是死物,无欲无求,又怎么可能?”
“他能妻妾成群,风花雪月,凭什么我又要成日孤枕,等他一人?”
覃晏初耐心地听着。
薛柏缇的语气如扶风的细柳,很轻,“我已然是行将就木之人,哪怕苟活下来,也要残喘地活一辈子。但我不会告诉你更多,左右人都是要死的,你觉得我是凶手也好,是清白也罢,我不图一身清名……”
“我会将这些事带入坟墓,要它与我永远葬在一块儿,烂在一块儿。”
“所以,姑娘,请回罢。”薛柏缇抖着手,将那碗热茶端起,小啜一口。
覃晏初叹息一声,“您今日不告诉我,但纸包不住火,来日必然会显露端倪。况且,哪怕我不去查,也有得是人来查。”
薛柏缇闻言,抬眼媚笑着,有一种撕破脸的无畏感,她笑得很艳,仿佛是开到极盛的花。
说一朵花开得盛,也就说明她将要走向凋零。
她柔声道:“能查到多少,便看你们的本事了。”
覃晏初得了答案,知道一个钩子挂不了再多的鱼,转身便走了。
出了门时,苏宏早已不见了身影,却见方才去关窗的丫鬟守在门口。
她见了覃晏初,对她浅行了个礼,“姑娘是要走了么?”
“嗯。”她说,“你们的苏大人在何处?该去同他道个别。”
“老爷许是在书房,奴婢这就带姑娘过去。”
她们绕过苍凉萧瑟的庭院,覃晏初想起齐烟所说的,走向东边的身影。
方才苏宏招待她时,她并未在厅堂看见那人的身影,也未曾从苏宏口中听到那人的存在,那么兴许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人根本没来禹城知府的府衙,另一种是他来了,但不是来找苏宏的。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么此人可能不会选择从正门入府,可能会选择从偏门入内。
覃晏初抬首,望着那漆了朱色的围墙,墙的旁边是一间庖厨,当初她就是在此处,看见的彭智的尸首。
那人会翻墙而入也说不定。
她灵光一闪,若是彭智的尸首是有人在夜里翻墙,将他的尸首搬运至府中的,也不是不可能。
她一圈看下来,这就是太守府内最矮的围墙,有一人半高,但覃晏初能轻易翻过这道墙。
覃晏初突然顿住了脚步。
“姑娘?”走在前头的丫鬟见她停下了,面露不解。
“抱歉,方才走了神。”她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要事要回阁汇报,还劳烦你去同苏大人说一声,我就先行离开了。”
那丫鬟犹疑一瞬,“您识得出去的路么?要不还是让奴婢先带您出去……”
覃晏初的方向感向来不错,她记得回程的路,于是对那丫鬟说不必麻烦了。
那丫鬟见她坚持,也未加强求,转身便离去了。
覃晏初看着她的背影被纷飞的黄叶所吞噬,才转身走至庖屋旁,小跑借力,踩着朱墙,一溜烟似的,翻上了墙头。
她站在墙顶观望着四周,发觉墙后仅仅是一条小巷,不论远近,皆无人气,乍一看,并未有稀奇之处。
她一跃而下,踩在了青石地板之上,反倒觉得不对劲。
墙外并没有什么杂物堆积,若是要翻墙而入,一人还好,若是还要将一位成年男子的尸体携入府中,还不惊动院中人,那可是一件难事。
除非……有人里应外合。
薛柏缇一位女子,加之中了毒,想要里应外合将尸首从墙的另一边扛到屋中,想来是件难事。
那温尚余看着也是体弱之人,若是要将尸首从太燕山千里迢迢拉到禹城,再将尸首从墙外运进来,也不是件易事。
哪怕他是直接将尸首像扔石球一般扔入府中,那尸首也早该摔烂了,可验尸的时候,彭智的尸首却仍旧是趋向于完好的。
所以,若不是有人翻墙私运尸首,那么就有可能是有人自后门而入,将尸首运进来,期间还需要府内的人应接。
那么,什么东西会在夜半之时被运至府内呢?
覃晏初想着想着,忽而见府内的后门被人打开了。那门极小,只容得一人通过。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她当惯了在暗处蛰伏的人,她下意识地躲了起来,将自己藏在了巷子的拐角处。
她隔着墙,看见一位男子自府衙中出来。
肤色黧黑,体型健壮。
是齐烟所描述的那个人。他果真来到了苏宏的府内。
他背上背着一个瘪包袱,分明是空着的,应该是同府内的人进行了什么交易,交换了物什。
这人看着魁梧有力,确实有能力抬动一位成年男子,而且他能进入太守府中,应当与府内人有所联系。
这人当真可疑。
覃晏初在温尚余的屋顶蛰伏窥伺了两日之久,什么都没打探到,反倒落得一身腥,这齐烟在屋顶待了两个时辰都没有,反倒让她探到了案子的主要嫌疑人。
覃晏初心下不满,一边腹诽,一边观察着,待他们二人拉开了点距离,她便悄然地跟了上去。
背着空包袱的男人脚程极快,似乎十分着急,覃晏初得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只得屏息凝神,在跟上此人的同时尽可能地隐藏自己。
她跟着那人兜兜绕绕,从喧闹嘈杂的集市走到僻远的小镇,最终进入了一条暗巷子里。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秋风直直地朝她袭来,夹杂着一丝古怪的甜味。
不对!
她迅速地翻墙而上,墙头是一棵红杏树,探出了墙来。
她扶着落着黄叶的杏树,急忙捂住口鼻。继而看见那黧黑的男人转过头来,看着立在墙头上的她,露出一个邪笑。
“反应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