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压缩机的嗡鸣,是北巷这间老屋里唯一持续不断的声响,像一只疲惫的老兽在墙角沉重地喘息。
我推开厨房门,目光瞬间被那台老旧的绿色冰箱占据。
妈妈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碎花围裙,正背对着我,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个白胖的饺子,挨个放进冷冻格里码好。空气里弥漫着新鲜面皮的麦香、韭菜的辛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莫名心悸的草药气息。
“妈?”我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点突兀。
她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那张曾经丰润的脸庞,如今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削薄了,颧骨突兀地耸起,眼眶深陷,只有眼珠还勉强残留着一点旧日温润的光。她努力想对我笑一笑,嘴角的纹路牵扯着,却只弯起一个极其疲惫的弧度。汗水濡湿了她额前几缕花白的发丝,粘在皮肤上。
“南南回来啦?”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像是被风吹散的一缕烟,“饿不饿?妈给你煮几个新包的饺子?”
“嗯。”我点点头,喉咙有点发紧,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那浓重的病气,像一层洗不掉的灰暗釉质,牢牢地覆盖着她。
她转过身去,舀水,开火。
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水很快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扶着冰冷的灶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就那么一小会儿,她闭了闭眼,一个细微的摇晃,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厨房的角落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气味。
爸爸的身影日益佝偻,他像一头沉默负重的老牛,将所有的力气都耗在了尘土飞扬的工地和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偏方上。
他带回来的各种草药根茎、晒干的昆虫尸体,在灶台上堆着,散发出怪异刺鼻的味道。夜里,压抑的、仿佛要将肺叶撕裂的咳嗽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嘶鸣,时常将我惊醒。
我赤着脚,像幽灵一样挪到他们虚掩的房门外。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勾勒出爸爸佝偻着背、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一下下,极其缓慢又无比沉重地拍着妈妈后背的剪影。
妈妈蜷缩着,像一片在狂风中簌簌发抖、即将彻底枯萎的落叶。空气里除了浓重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的铁锈气。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她的身体痛苦地弓起、颤抖,那声音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进我的骨头缝里。爸爸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恐惧,冰冷的藤蔓,在死寂的夜里无声地滋长,缠紧了我年幼的心脏。
锅里的水开始翻滚,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背影。饺子下锅,在沸水里沉沉浮浮。她拿着漏勺,动作有些迟缓地搅动。那身影在水汽里显得那么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人间烟火气吹散。
“妈,”我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医生……怎么说?”
搅动饺子的动作顿住了。厨房里只剩下咕嘟咕嘟的水沸声。她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挺好。”
她终于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医生说……按时吃药,放宽心……就好。”
她没有回头。锅里升腾的热气,把她瘦削的肩背衬得愈发伶仃,像一片随时会飘零的秋叶。
那碗饺子端上来时,蒸腾的热气扑在我脸上,带着韭菜猪肉馅的熟悉香气,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底那股冰冷彻骨的寒意。
我埋着头,机械地咀嚼着,味道是熟悉的,可咽下去却如同吞咽着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坠得胸口生疼。
“多吃点,南南,”
妈妈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几乎有些夸张的慈爱,
“你看你,都瘦了。学习辛苦吧?别太累着自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目光胶着在我脸上,贪婪地描摹着,仿佛要将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进骨血里。
“嗯,知道了。”
我含糊地应着,不敢抬头迎上她的视线。那目光太烫,太沉,里面翻涌着我当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绝望的眷恋和诀别的意味。
她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像是在积攒力气。
“冰箱里……妈给你包了好多饺子。都冻上了,一格一格码好的。”
她伸手指了指那个绿色的庞然大物,手指微微颤抖,
“韭菜馅的,白菜猪肉馅的……够你吃上一阵子了。记得按时煮,别总吃外面的,不干净……”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住。
从饺子的保存说到换季加衣,从上学路上小心车辆说到晚上早点回家别贪玩……琐碎得如同无数条坚韧的丝线,密密匝匝地将我缠绕。
我默默听着,碗里的饺子渐渐凉透,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望不到底的深潭。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我,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膝盖,胸口……我忍不住打断她,声音带着哭腔:
“妈,别说了!我都知道!求你……别说了!”
她猛地怔住,看着我通红的眼眶,眼神里有一瞬间的失焦和巨大的痛楚,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温柔的、却让我心胆俱裂的平静。
她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冰凉的桌面。
“好,好,不说了……南南真的长大了……”
那顿饺子吃得异常漫长。
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突然烧了起来,红得极其妖异,像泼翻了整桶的朱砂,浓烈得令人窒息。
赤红的光透过厨房那扇小小的、蒙着灰尘的窗户,斜斜地泼洒进来,把妈妈苍白的脸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近乎透明的红晕。
她似乎被那过于刺目的霞光惊动了,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
她扶着窗台,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片燃烧的天空。
晚风拂动她鬓角的白发,那背影在血红的背景里,脆弱得如同一张一触即破的薄纸。
“真红啊……”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飘散在浓稠的暮色里。
我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攫住了我,冰冷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想站起来,想冲过去死死抱住她,身体却像被冻僵在原地,沉重得无法动弹。
她最后又看了一眼那片铺天盖地的红,然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平静的解脱,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我的眼底。
“妈……”
我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她却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通往阳台的门。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蹒跚,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斩断所有牵绊的决绝。
那扇旧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我的视线,也隔绝了我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死一般的寂静。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
然后,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砸在泥地上的钝响,隔着门板,沉闷地敲击在我的耳膜上。
“砰——”
那声音并不大,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我眼前的世界。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几乎是扑过去撞开了那扇通往阳台的门。
傍晚燥热的风裹挟着楼下街巷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我踉跄地冲到冰冷的铁栏杆边,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巷子尽头,那家小超市门口昏黄的灯光下,一摊浓得化不开的暗红色,正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在地面上洇开、扩散。
那刺目的红,比天上燃烧的晚霞更红,更绝望。暗红中央,是妈妈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世界骤然失声。
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
它像一张巨大的、吸饱了血的蛛网,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中疯狂地擂动,沉重得仿佛要撞碎肋骨。
楼下开始传来骚动,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惊呼和议论声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嗡嗡地扩散开来。
那些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像一群惊惶的蚂蚁。
我死死抠住冰冷的铁栏杆,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传来尖锐的疼痛。
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视野里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那片刺目的红晕染开来,吞噬了灯光,吞噬了人影,最终吞噬了整个世界。
黑暗彻底降临前,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丝声音,像垂死野兽的呜咽,破碎不堪:
“妈……”
*
冰箱里的饺子成了我唯一的食物来源。那些冻得硬邦邦的小白团子,承载着母亲最后的体温和气息。
每一次掀开冰箱门,冰冷的白雾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混合着韭菜、猪肉和浓重草药味的独特气息。
我机械地烧水,下饺子,看着它们在滚水里沉沉浮浮,像一个个苍白肿胀的句点。咬下去,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再也尝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黏腻的饱腹感,伴随着胃里沉甸甸的坠痛。
饺子一天天减少,冰箱冷冻格空出的位置像不断扩大的伤口,无声地提醒着我:
妈妈留下的温度,终究是有限的,而且正在不可挽回地消逝。
“妈,饺子太少了。”
深夜,我对着空荡荡的、只剩冷气的冰箱喃喃自语,寒气让我牙齿打颤,
“我想一直吃,一直吃……吃到你回来……”
回应我的,只有压缩机单调而疲惫的嗡鸣,像一声声无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