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北巷深处 > 存折
    爸爸是在妈妈走后半个月回来的。

    他像是被彻底抽走了魂魄,整个人瘦脱了形,如同一具裹着衣服的骨架。

    眼眶深陷得可怕,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像两口枯竭了所有水源的深井。他沉默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沉木,动作迟缓地收拾着妈妈留下的痕迹——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裳。那个绿色的旧冰箱,他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擦拭着,指腹划过冰冷的表面,仿佛要把妈妈最后残存的气息都用力摩挲进那层哑光的绿漆里。

    他擦得那么用力,指关节都泛着青白。

    家里的顶梁柱彻底断了。

    工地上的活也肉眼可见地稀少起来。

    爸爸的咳嗽变得愈发骇人,那声音不再压抑,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咆哮,带着破风箱般尖锐的嘶鸣,有时会持续整晚,撕扯着本就稀薄的空气。

    他咳得厉害时,会猛地弓下腰,像一只被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的虾,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抽搐。

    暗红的血丝从他粗大指缝间不可抑制地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成一朵朵绝望绽放的、小小的、黏稠的花。

    “爸!去医院!我们去医院!”

    我冲过去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指缝间刺目的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脖颈,几乎窒息。

    他猛地挥手,力道大得将我推开,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

    “没……没事……老……老毛病……歇歇……就好……”

    他艰难地抬起浑浊的眼睛,那眼神沉甸甸的,像两块冰冷的石头,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

    “你……好好……念书……别管我……” 那眼神里的重负,几乎要将我压垮。

    他不再熬那些味道怪异的药汤,取而代之的是成板成板的、最廉价的白色止痛片。

    那些小小的药片被他粗糙的手指抠出来,看也不看,一把一把地塞进嘴里,干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

    只为了能短暂地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强撑着去工地,用这副残破的身躯,去换取那点微薄的、能让我“好好念书”的、带着血腥味的纸币。

    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尘土、汗水和那种混合着铁锈、劣质烟草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也越发浓重刺鼻,仿佛这苦涩绝望的味道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皮肤、骨髓,成为了他生命最后阶段唯一的印记。家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这种苦苦的味道,像烧焦的纸灰混着浓重的铁锈,令人作呕,又令人心碎。

    我看着他日益佝偻、几乎要折断的背影,看着他深陷下去、颧骨高耸的脸颊,看着他咳血时痛苦蜷缩在地上、像被抛弃的破麻袋般的模样,看着他沉默地、近乎机械地吞咽着毫无油水的饭菜……

    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最后一点生命,最后一点血肉和骨头,为我铺一条他自己也看不见希望的路。

    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看不见的怪物,一点一点地、缓慢而残忍地吞噬殆尽,像一截在凛冽寒风中徒劳燃烧、最终化为灰烬的枯木。

    那本薄薄的红色存折,上面冰冷的数字,是他用命换来的,每一分钱都浸透了洗不掉的铁锈腥气和绝望的苦涩。

    ……

    两年,像北巷口那棵被油烟熏得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挣扎着又脱落了两层枯黄的皮。时间并未愈合那道裂开的深渊,只是覆上了一层粗糙而麻木的硬壳。

    我把自己塞进教室角落那个布满刻痕的座位里,书本摊开,油墨的字迹却像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在纸面上焦躁地爬行,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

    窗外的蝉鸣撕扯着燥热的空气,嗡嗡地灌满耳朵,吵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教室门被猛地推开,班主任老李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最终精准地钉在我身上。

    他招了招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

    “南顾!出来一下!”

    心脏毫无预兆地往下猛地一坠,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胃袋上。

    一种熟悉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来,冻结了四肢。

    我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挪出教室。走廊里空旷而安静,老李站在阴影里,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南顾……”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极其艰涩、足以将人碾碎的词句,

    “你家里……有点急事。工地那边……你爸爸他……”

    后面的话被含糊地吞掉了,但那沉重的、不祥的、代表终结的尾音,已经像冰冷的铁钩,狠狠勾住了我的心脏,将那颗早已布满裂痕的心彻底拽入冰窟。

    工地的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耳朵嗡鸣,灼烧着神经。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校门,又是怎么挤上那辆塞满了汗味、汽油味和绝望气息的破旧公交车的。

    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黄色油彩。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老李那张欲言又止的脸,还有那个被含糊带过的、象征着彻底终结的停顿。

    公交车在离工地还有一段距离的路口停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劣质水泥和某种……类似铁锈混合着消毒水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远远地,就看到工地门口围了一大圈人,穿着沾满泥点的工作服,像一群沉默的灰色礁石,凝固在灰蒙蒙的尘土里。黄色的警戒带在混乱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眼。

    一个穿着褪色蓝色工装、袖口磨得发亮的中年男人看到了我,他脸上沾着灰,眼神疲惫而复杂,快步迎了上来。

    是老刘,我爸的工友,以前来家里喝过酒,总爱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揉我的头发,嗓门洪亮。

    “南顾……”

    老刘的声音干哑得厉害,像是被砂轮磨过,他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沉重地叹了口气,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他从沾满泥灰的裤兜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一个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卷边的红色存折。

    那存折的塑料封皮上,赫然印着几道刺眼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印子,形状扭曲,如同干涸的、凝固的血迹,带着不祥的气息。

    “这个……拿着。”

    老刘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硬邦邦地把存折塞进我手里。

    存折冰冷的塑料封皮触碰到我的指尖,那几道暗褐色的印记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视线和灵魂。

    “你爸他……唉……在那边……”

    他抬起粗壮的手臂,朝着警戒带后面那片混乱的、堆满钢筋水泥和冰冷器械的地方,胡乱地、无力地指了指,最终也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块巨石,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他终究还是被那苦苦的尘肺和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垮了,像妈妈一样,选择了一种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离开,用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价值,换来了这本冰冷的、带着父亲血肉腥气的“希望”。

    那存折的重量,是父亲生命的最后重量。

    我低头,死死地盯着手里这个小小的红色本子。

    塑料封皮冰冷光滑,上面那几道暗褐色的污迹,像几条丑陋的、凝固的、吸饱了血的虫子,蜿蜒盘踞。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凸起的、冰冷的痕迹,一种粘稠、令人作呕的触感仿佛穿透了封皮,直接渗进了骨头缝里,带来彻骨的寒意。

    那是……爸爸的血吗?他最后留在世上的温度,就是这样的冰凉和粘腻吗?

    存折很轻,薄薄的几页纸。可拿在手里,却重得让我几乎抬不起胳膊,仿佛有千钧之力。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粘腻的巨手死死攥住了,越收越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疼痛,挤压着肺里仅存的空气。

    视野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摇晃、旋转,工地上各种机器的轰鸣、工人们模糊的议论声、老刘沉重的叹息……

    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片遥远而沉闷的背景噪音,嗡嗡作响,如同地狱的丧钟。

    我捏着那个染血的存折,像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被老刘半搀半扶地引着,麻木地穿行过那些或同情、或麻木、或探究的目光,办完了那些冰冷而陌生的、宣告一个人彻底消失的手续。

    签名字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写下的笔画歪歪扭扭,像垂死挣扎的蚯蚓,扭曲丑陋。

    整个过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盘旋、尖叫:

    冰箱里那些饺子还没吃完……妈妈包的饺子……爸爸再也吃不到了……他们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最后,我是怎么走出那片喧嚣混乱、如同巨大坟场的工地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双脚沉重地、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踏上了北巷那熟悉的、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

    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惨淡的灰黄色,涂抹在巷子两侧低矮斑驳的砖墙上,像一层劣质的油彩。

    巷子深处,那棵老槐树沉默地伫立着,枯黑的枝桠在暮色里伸展,像无数绝望伸向虚空的手臂,无声地控诉着。

    我停在巷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薄薄的、带着父亲生命最后印记的红皮存折。

    巷子幽深,一眼似乎就能望到尽头,望见那扇紧闭的、再也不会为我亮起灯光的家门。

    手里存折的硬角硌着掌心,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那上面冰冷的数字,是爸爸用血和命换来的,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孤零零的、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以后”?

    这“以后”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寸草不生的盐碱地,荒芜得令人绝望。

    天色迅速地暗沉下去,巷子里最后一点微光也被贪婪的黑暗吞噬。

    浓稠的、带着浓重土腥和死亡气息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团冰冷粘稠的沥青,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一点一点地,淹没了我的脚踝、膝盖、胸口……

    最终,彻底没顶。

    世界沉入一片死寂的、没有尽头的黑雾之中。

    巷口的槐树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像一只蹲伏的、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兽。

    我站在它的影子里,手里捏着那点用父亲生命换来的、冰冷的“希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刻骨地感觉到,所谓的人生,原来真的可以一眼就望到尽头——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那天晚上的夜很沉,像一团冰冷粘稠的黑雾,牢牢地、彻底地拢住了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黑暗,成了唯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