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北巷深处 > “林野”
    ……

    三年。

    时间在北巷这间彻底空寂的老屋里,像一潭彻底腐烂发臭的死水,沉滞得令人窒息,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块。

    高考结束的纸片被风吹散后,生活的骨架仿佛也彻底垮塌下来,只剩下一具名为“南顾”的空壳。

    我蜷缩在父母留下的、残留着淡淡药味和苦涩气息的旧床上,窗帘永远紧闭,隔绝着外面那个喧嚣却与我毫无瓜葛的世界。阳光偶尔从厚重的帘布缝隙里刺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光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时刻流脓的伤口。

    睡意像一件沉重而潮湿、沾满泥泞的棉袄,不分昼夜地裹挟着我。

    有时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是冰箱门打开时涌出的冰冷白雾,是工地上刺耳的钢筋摩擦声和沉闷的钝响,是血红色的晚霞和暗褐色血迹的存折……

    更多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被渗水浸染出的、形状狰狞的污渍。它在昏暗的光线里扭曲变幻,时而像妈妈痛苦的脸,时而像爸爸咳血佝偻的背影,时而又像一张无声嘲笑命运的鬼脸。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翻身都耗尽力气。

    头脑里却是一片混乱的、永不停歇的嗡鸣,无数细碎而尖锐的噪音在颅骨内壁来回冲撞、撕扯,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切割神经。

    饥饿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胃里缓慢地绞紧,带来一阵阵空虚的、带着灼烧感的钝痛。

    但起身去厨房寻找食物的念头,沉重得如同要搬开一座大山。冰箱早已空了,只剩下压缩机徒劳的、如同呜咽般的嗡鸣。

    那些曾经塞满冷冻格的饺子,连同那个系着碎花围裙、带着草药气息的温柔身影,都变成了遥远记忆里一个模糊而尖锐疼痛的印记,每一次想起,都像有刀子在心口搅动。

    日子在昏睡、惊醒、空洞的凝视和胃部灼烧般的绞痛中,毫无意义地循环。

    生命仿佛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消耗,像一块被遗弃在阴暗角落、缓慢风化的石头。窗外的季节变换彻底失去了意义。

    春天,槐树抽出嫩芽,很快又被巷口小饭馆的油烟熏得蔫头耷脑,蒙上一层油腻的灰;

    夏天,蝉鸣聒噪得令人发疯,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阳光炙烤着屋顶,狭小的房间里闷热得像蒸笼,汗水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秋天,枯叶打着旋儿,绝望地拍打在紧闭的、蒙尘的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如同垂死叹息般的轻响;

    冬天,凛冽的寒风从窗缝门缝里尖啸着钻进来,带着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冷意,被窝永远像冰窖,暖不热一丝一毫。

    我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这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老屋里游荡。

    灰尘在阳光偶尔穿透厚重窗帘的光柱里飞舞,像细小的、无家可归的精灵。

    墙角生出大片大片的霉斑,像地图上不断蔓延开来的、象征着腐败与终结的黑色国度。水龙头偶尔滴答一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抽屉最底层,那本染血的存折静静地躺着,那暗褐色的印记像一道永不愈合、时刻渗血的伤疤。

    我几乎不开口说话,嗓子像是生了厚厚的锈,每一次尝试发声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

    死亡的回响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复震荡,以及一种永恒的、深入骨髓、浸透灵魂的苦味。

    那苦味,是妈妈遗留的草药,是爸爸咳出的血锈,是这空屋的尘埃,是我自己腐烂的气息。

    浑浑噩噩三年,抑郁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心脏,缠绕着我的大脑,将我拖入无底的泥沼。

    我病了,从里到外,彻彻底底。

    直到那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带着毒刺的藤蔓,冰冷而坚韧地缠绕住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或许,彻底停下这无休止的、令人作呕的消耗,才是唯一的解脱?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疯狂地汲取着心底那片绝望的养料,迅速变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最终成为支撑我残破躯壳的唯一信念。

    那天下午,一种奇异的、死水般的平静笼罩了我。

    长久以来混乱不堪的嗡鸣消失了,胃部那持续不断的绞痛也感觉不到了。身体异常轻盈,仿佛挣脱了所有无形的枷锁,轻飘飘的。

    我慢慢地从冰冷的床上爬起来,走到蒙尘的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浮肿、毫无生气的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眼神空洞得像两口被遗弃千年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头发油腻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嘴唇干裂起皮,如同龟裂的土地。

    我对着那个陌生而丑陋的影子,极其缓慢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然后转身,步履异常平稳地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通往解脱的阶梯上。

    老旧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如同垂死呻吟般的摩擦声,被我推开。

    傍晚的风立刻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又微凉的气息灌了进来。

    夕阳正在沉落,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浑浊的、如同廉价血浆般的橘红。巨大的广告牌在远处闪烁着变幻莫测的霓虹,像魔鬼诱惑的眼睛。

    天台边缘粗糙的水泥台面冰凉刺骨。

    我爬上去,风立刻变得强劲起来,带着呼啸声,吹得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推搡。

    脚下的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缓慢蠕动的、与我无关的模型,车流是爬行的发光甲虫,行人如蝼蚁。那喧嚣的市声被风吹得模糊不清,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高处不胜寒。风灌进领口袖口,贪婪地带走皮肤上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纯净的清醒。

    我拿出那个屏幕早已碎裂、反应迟钝的旧手机,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凭着某种模糊的本能,拨通了那个印在社区宣传栏上的、几乎被我遗忘的号码——

    城市心理危机干预热线

    “喂?你好,这里是心理援助热线。”

    一个温和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职业性的、遥远的关切。

    “……”

    然而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棉絮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呼啸的风声灌入听筒。

    “喂?听得到吗?你好?”

    那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吗?你还好吗?”

    风声更大了,像鬼哭狼嚎。我看着脚下遥远而模糊的地面,一种令人晕眩的失重感袭来。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重心变得微妙而危险。

    “结束吧”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带着解脱的诱惑。让这沉重的一切,连同这喧嚣的风声,都彻底结束吧。

    我闭上眼睛,准备松开所有紧绷的神经,让身体被那自由落体的、永恒的宁静俘获。

    就在那一瞬间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带着灼人热度的力量猛地钳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量如此之大,带着一种仿佛要捏碎骨头的决绝。

    “别松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带着穿透呼啸风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急切,在我耳边炸响。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年轻而陌生的脸。

    汗水顺着他紧绷的、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我冰冷的手臂上,带着滚烫的、属于活人的触感。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惊恐茫然的脸,还有我身后那片正在急速沉入黑暗的天空。他穿着厚重的、沾满灰黑色污迹的橙红色救援服,肩膀上的反光条在夕阳余晖里刺目地一闪,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

    “抓紧我!”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和一种拼尽全力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的另一只手也像铁钳般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臂,身体的重心拼命向后坠,试图把我从天台边缘那致命的吸引力中拖拽出来。

    他真傻,想死的人根本停止不了死亡的想法。

    我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那疼痛如此鲜明,如此真实,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麻木的意识。

    突然,一股强烈的、本能的求生欲,伴随着被强行打断计划的暴怒和巨大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刚才那诡异的平静。

    “放开我!”我听到自己嘶哑地喊出来,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愤怒,徒劳地扭动着身体。

    “不可能!”

    他吼得更大声,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汗水如同小溪一样淌过他年轻、沾着烟尘的脸颊,

    “看着我!看着我!下面有什么好的?啊?!”

    他用力地摇晃了一下我的手臂,试图让我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块烧红的炭火,里面翻涌着一种我完全陌生的、近乎原始的力量——愤怒,焦急,还有一种……不肯放弃的、近乎偏执的执拗?

    那眼神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早已冰冷的灵魂都在瑟缩。

    就在我挣扎的间隙,他身后又迅速冲上来两个同样穿着救援服的身影。有力的手臂从不同角度像几道无法挣脱的铁箍,牢牢地箍住了我的身体。

    我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拖拽,天台的边缘、那片令人晕眩的虚空迅速离我远去。粗糙的水泥台面刮擦着我的小腿,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身体重重地摔在天台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肺里的空气被猛地挤压出去,我蜷缩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手腕上那被铁钳箍过的地方,清晰地留下了一圈深红的、肿胀的指印,火辣辣地疼。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计划被打断的暴怒、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羞耻,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为什么……”

    我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虾,声音破碎不堪,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和灭顶的绝望,

    “为什么要管我……让我死啊……让我死……”

    一个消防员救了我,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如同四季轮回,不由分说的闯入我死寂的世界。

    最先抓住我的那个年轻消防员,他叫林野,后来我才知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脱力般地单膝跪在我旁边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额前凌乱的头发,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痕上,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喘匀了气,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才抬起头。

    那双刚才还燃烧着怒火、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却沉淀下一种复杂得让我心悸的东西——沉重的疲惫,感同身受的痛苦,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狼狈不堪、像一摊烂泥的我,没有责备,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他也刚从深渊边缘爬回来的疲惫。

    “因为……”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剧烈喘息后的余波和一种奇异的坚定,

    “抓住你了啊。”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移开,像两道沉甸甸的锚,穿透我溃散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我灵魂深处那口枯井,

    “抓住了,就……不能松开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我溃不成军的堤坝上,激起绝望的涟漪。

    那眼神,那语气,没有拯救者的光辉,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沉重。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我再也无法控制,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啕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

    不是因为获救,不是因为感激,而是因为……

    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双眼睛,带着如此沉重的疲惫,如此真实的痛感,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绝望和污秽,看到了蜷缩在深渊最底部的、那个早已腐烂发臭的我。

    那一刻,我枯死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头。

    林野,这个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不管不顾、横冲直撞、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生命力,像北巷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在绝境中抽出的、最蛮横也最生机勃勃的新枝,硬生生地撬开了我死水般、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