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日宁语早起照常做了一会儿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这是她每日强身健体的项目。
自昨日之后,萧景珩便又不见踪影,正好她近来闲着无事,宁语打算出府逛逛,顺带买些胭脂水粉。
却不想就在回廊里迎面碰上刚从书房出来的萧景珩,他步履匆匆,目光扫过她,也仅是略一颔首便擦肩而过。
宁语微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虽疑惑,但她还未及深究,便很快将这件事抛掷脑后,沉迷在购物的喜悦之中。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包上。”“余下的,也一并装上。”宁语见陪在她身旁的丫鬟小厮们手里都满满当当的,颇显吃力,于是体贴地让他们先行回府,自己则打算再四处看看。
午后,天气渐渐转热。宁语戴着轻纱帷帽,自胭脂店出来,正欲回府,忽瞥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蓦地停住脚步——
前方茶楼后门处,一鹅黄衣衫的女子正亲昵的挽着墨衣男子,侧头说着什么。
那男子转过身来,宁语瞳孔瞪大——竟然是萧景珩,那他身侧——鹅黄衣衫女子转身,赫然是林若瑶的脸,此刻她正仰着头朝萧景珩笑。
宁语下意识后退半步,帷帽上的轻纱随风微动。她从未见过萧景珩这般神情,眉宇间含笑,神情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再联想到今日他出门时的神情,原来不是去办公,而是来和别人逛街去了。
眼看着他们两人就要走了,鬼使神差地,她跟了上去。前面两人的影子依偎着前行,林若瑶捧着个锦盒叽叽喳喳说话,萧景珩竟也耐心应着。
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酒楼,雅间窗扉半开,宁语透过窗口望向里面,只看见林若瑶打开锦盒——
“萧大哥真的要送给我吗?好贵重呀……”林若瑶眼睛亮晶晶的。
萧景珩低头注视着林若瑶,他张了张嘴,好像说了什么,却被遮挡住了。
宁语探出身子,想要再凑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了上来送茶的小厮,茶杯相撞发出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两人。
“什么人?”萧景珩厉声喝问,脚步声已逼近窗边。
宁语一颗心立马悬了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从身后揽住她肩膀。
“表妹怎么在此处?”清朗男声带着笑意,“叫为兄好找。”
宁语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皇甫皓含笑的桃花眼。他今日穿着天青色常服,手中折扇“唰”地展开,恰到好处遮住她半张脸。
窗内,萧景珩冷峻的面容已然出现。
皇甫皓抬眼对窗内的萧景珩点头致意:“萧大人,好巧。”
“皓哥哥?”林若瑶从萧景珩身后探出头,惊喜道:“您认识这位……”
“本王的远房表妹。”皇甫皓不动声色将宁语往阴影处带了带,“初来京城,本打算带她逛逛茶楼,不想走散了。”
萧景珩的目光在“表妹”帷帽上停留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二人亲密相偎的姿态上停留片刻,脸色愈发冰冷。“既是殿下亲戚,何不引见?”
宁语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直跳,手心冒出了冷汗。
她能感觉到皇甫皓的手臂微微用力,更将她往他身侧带了带,姿态带着一些不容置疑的亲昵。
宁语借着皇甫皓的掩护,迅速调整好呼吸,压下胸腔中擂鼓似的心跳,此刻轻纱帷帽就是她最好的掩护。她微微侧身,朝窗内行了一礼。
声音刻意放的又低又软,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怯意和羞涩,“……见过萧大人,林小姐。”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称呼,然后才补上,“小女子……失礼了。”
不等萧景珩再追问,她飞快地、带着点懊恼和撒娇意味地轻轻扯了一下皇甫皓的袖口。
声音压得更低,只够窗边三人勉强听清:“表哥……都怪你,方才说那家点心铺子在这边,我寻了半天也没瞧见,反倒……冲撞了贵人。”
她垂着头,姿态恭敬又带着点不安,似乎不敢直视萧景珩迫人的视线。
感受到宁语轻微的拉扯和那番“点心铺”的说辞,皇甫皓眼底笑意更深,折扇潇洒地摇了摇,顺势接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宠溺和无奈:“是是是,是为兄的不是,指错了路,倒叫表妹受惊了。”
他看向萧景珩和林若瑶,笑容爽朗,“萧大人,林小姐,今日实在抱歉,扰了二位雅兴。表妹初来乍到,胆子小,方才怕是吓着了。改日再向二位赔罪,今日先带她回去压压惊。” 他态度自然,理由充分,带着“表妹”就要离开。
萧景珩的视线犹如实质般,再次扫过那顶纹丝不动的帷帽,以及皇甫皓那只依旧虚揽在宁语肩头的手。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殿下请便。”萧景珩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皇甫皓含笑点头,自然地扶着宁语的胳膊,姿态从容地转身,带着她离开了这个充满火药味的漩涡。
直到走出酒楼,两人在街边一茶铺坐下,皇甫皓给宁语倒了一杯茶水,望着面前的茶盏,宁语才感觉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多谢殿下解围。”好险,还好他及时出现,否则就要被现场抓包了。明明她才是萧景珩名正言顺的妻子,怎么感觉这么心虚呢。
皇甫皓凝视她沉静如水的侧脸,忽然轻笑一声“还以为能瞧见萧夫人吃醋的场面呢。”他目光灼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之意。
闻言,她嘴角仅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吃醋?对着萧景珩这张冰块脸吗,他们两个成婚前也仅有一面之缘而已,更别提成婚后他和她讲过的话两只手都数的过来,他们两个也就在人前装一下恩爱夫妻,哪来什么感情,她就是来吃瓜的。
宁语心中腹诽如潮,面上却不显。
“殿下这‘醋’字用得倒是新鲜有趣,”她目光坦然地迎上皇甫皓那双仿若能洞察人心的桃花眼,“只是,这醋是酸的、是甜的,或是旁人强加的味道,其中滋味,总得心有所系才能品得真切。而我嘛……”
她顿了顿,拿起茶杯,澄澈的茶汤映着她沉静的眸子,“向来只品自己杯中茶,不问他人席上酒。”说着,拿起了桌上的一杯茶,轻抿了一口,“说来惭愧,我性子疲懒,杯中之物不过是物,无心牵挂,若纠结下去,岂不累人。”
说罢她将目光重新落回皇甫皓脸上,眼神里不含一丝讨好,亦无半分挑衅,平静得犹如秋水映月。
皇甫皓折扇轻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的探究更深,随即化作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兴味。“萧夫人倒是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哦?”宁语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殿下原先……是如何想象我的?”
她没有顺着他的“不一样”去追问,而是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闲谈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皇甫皓唇角笑意加深,折扇“唰”地合拢,扇骨在掌心轻轻一敲。
“想象嘛……”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在斟酌词句,目光却锐利如鹰,“无非是深闺弱质,或工于心计。毕竟……”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蛊惑,话语却如淬了毒的针,“能坐稳萧夫人这个位置,总该有点过人之处,不是么?尤其是在……某些‘意外’撞见之后,还能如此……心如止水地品茶论道。”
他刻意强调了“萧夫人”和“心如止水”几个字,眼神里的玩味几乎要溢出来。
这话明褒暗贬,更是在赤裸裸地试探她方才目睹萧景珩与林若瑶亲密后的真实心境,甚至隐隐在暗示她这个“萧夫人”的位置,或许并非看起来那么稳固。
宁语帷帽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不是愉悦,而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嘲弄。
她听懂了皇甫皓的弦外之音——他在质疑她的“平静”是伪装,在暗示她该有“危机感”,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想看她这位“名正言顺”的妻子如何应对丈夫的“不忠”。
“殿下谬赞了。”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被点破心事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疏离感,“‘过人之处’不敢当。至于‘心如止水’……不过是明白一个道理罢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茶铺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她帷帽的轻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世上的位置,”宁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无论是高居庙堂,还是安于一隅,坐得稳不稳,从不在旁人如何看、如何做,而在于自己如何想、如何选。若心无所系,身外之位,不过是虚名累赘,何须费心去‘坐稳’?若心有所属……那位置自然稳如磐石,又何惧他人觊觎?”
她微微侧头,仿佛在欣赏茶铺外街景的喧嚣,姿态闲适得近乎慵懒。
“殿下觉得我‘不一样’,或许只是因我懒得多想这‘位置’之事。与其耗费心神去揣测他人心思,担忧那虚无缥缈的‘稳’与‘不稳’,不如……”她端起茶杯,再次轻抿一口,动作优雅从容,“好好品一品眼前这杯茶。至少,它此刻的甘苦,是实实在在的。”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皇甫皓话里话外挑起的火星。
她没有愤怒辩解,没有哀怨自怜,更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流露出对萧夫人之位的紧张或对萧景珩的怨怼。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将“位置”、“丈夫”、“情敌”这些足以让寻常女子方寸大乱的因素,轻飘飘地归为“虚名累赘”和“耗费心神”的麻烦事,其价值甚至不如一杯热茶。
皇甫皓脸上的玩味笑容彻底凝固了。他定定地看着帷帽下那个纤细却沉静的身影,眼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探究、讶异、一丝被反将一军的错愕,以及……那抹原本不易察觉的兴味,此刻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扩大,变得鲜明而灼热。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却不再带着之前的轻佻,反而有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
“有意思。”他重新展开折扇,缓缓摇动,目光却像黏在了宁语身上,“萧夫人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说罢朝宁语轻轻拱手,“方才是本王冒犯了,还请萧夫人见谅。”
宁语不置可否,轻轻起身,“时候不早了,殿下若无别的事,妾身先行告退了。”
皇甫皓看着宁语远去的背影,那身姿在午后渐热的日光下渐渐模糊,却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轻纱帷帽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像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他脸上的笑意并未完全褪去,但眼底的玩味已被一种更深沉、更专注的探究所取代。折扇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有意思……”他再次低语,这次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尾音消散在茶铺喧嚣的背景里。这“有意思”三个字,分量远比刚才那句客套的道歉要重得多。
一个对丈夫的“不忠”视若无睹,甚至将其归为“虚名累赘”、“耗费心神”麻烦事的妻子?
一个能将“萧夫人”这个京城无数贵女艳羡的位置,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随时可以舍弃的深闺女子?
一个在被他如此尖锐试探后,非但没有失态,反而四两拨千斤,用一番清醒到近乎冷漠的道理反将他一军,最后还能从容告退的女人?
这绝非他之前所想象的任何一种“萧夫人”。她不是依附于萧景珩的藤蔓,也不是困于后宅的怨妇。她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坚韧与……一种近乎危险的清醒独立。
“殿下。”一个身着不起眼灰衣的侍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茶铺角落,躬身低语,打断了皇甫皓的思绪,“那位夫人……确实是独自在胭脂水粉铺子采买,身边只带了几个拿东西的下人,后来也确实让他们先行回府了。在……撞见萧大人之前,并无异常。”
皇甫皓的目光依旧落在宁语消失的街角,闻言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侍从的汇报印证了宁语“四处看看”的说法,也排除了她是刻意跟踪萧景珩的可能。那么,之前茶楼后门那“意外”的一瞥,就真是纯粹的巧合了?
这巧合,倒是越发显得她之后那番“心无所系”、“只品杯中茶”的言论,真实得可怕。
“她方才……”皇甫皓的指尖摩挲着扇骨上温润的玉质扇坠,若有所思,“说自己‘性子疲懒’?”
“是,属下听得分明。”侍从肯定道。
“疲懒?”皇甫皓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眼中那抹兴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带着不容错辨的灼热。
“能说出那样一番话,能在萧景珩眼皮子底下由本王‘金蝉脱壳’……这份‘疲懒’,怕是天下最锋利的盾与最省力的剑了。”
他重新展开折扇,对着自己缓缓扇动,微风拂过他俊朗却带着几分莫测神情的面庞。
“宁语……”他第一次在心中,将“萧夫人”这个符号化的称呼替换成了一个更具象的名字,舌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有趣,太有趣了。
萧景珩那冰块身边,竟然藏着这样一块……看似温润却内蕴锋芒的璞玉?还是说,她根本就是一块蒙尘的明珠,而萧景珩那瞎子,有眼无珠?
“派人,”皇甫皓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腔调,但眼底的精光却锐利如刀,“远远跟着,确保‘本王的表妹’……安全回府。”他刻意加重了“表妹”二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小心些,别跟‘丢’了。”
“是!”灰衣侍从领命,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
皇甫皓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看着杯底沉浮的茶叶,却没有喝。宁语最后那句“不如好好品一品眼前这杯茶”犹在耳边。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宁语消失的方向,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猎人发现新奇猎物般的纯粹兴味。
看来,这京城沉寂的水面下,并非只有萧景珩这一条大鱼。这位“疲懒”的萧夫人宁语,或许才是真正值得他花心思去“品”的那杯……回味无穷的茶。而这场游戏,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