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边,宁语坐在马车内,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三皇子眼神洞若观火,语藏机锋,几次都差点被他戳穿,幸好她机敏,一番交谈下来,只觉得此人更加危险,不是传闻中的只知风月的闲散王爷这么简单。

    萧景珩今天……不知有没有认出她,看他那沉如寒铁的脸色,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

    宁语回到萧府,刚迈入院子,春莺便一脸焦急地向她跑来。

    “夫人!您可算回来了!”春莺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大人……大人半个时辰前就回府了!一回来就径直去了书房,脸色相当阴沉。还特意问了您去哪儿了!”

    春莺的声音里带着后怕,“奴婢按您之前吩咐的,只说是去胭脂铺子采买了些东西,可大人他……他听完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春莺打了个寒噤,没敢说下去。

    宁语脚步微顿,帷帽下的眉头轻轻蹙起。

    萧景珩提前回府了?还特意查问她的行踪?这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他素来对她这个挂名妻子视若无睹,今日这般反常,恐怕……是茶楼雅间窗外那一幕,终究还是让他起疑了。皇甫皓那声“表妹”能糊弄一时,但骗不过萧景珩这种心思深沉的人。

    她摘下帷帽递给春莺,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知道了。备水,我要更衣。”

    沐浴更衣,换上了洁净的衣裳,宁语的心绪也渐渐沉淀下来。她对着菱花镜,看着镜中女子沉静如水的面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鬓角。

    今日之事,说到底也是意外使然,她无意撞破了萧景珩和林若瑶私会的场景,更无心招惹皇甫皓这尊大佛,现下却要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周旋其间。

    她揉了揉额角,躲是躲不过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在去书房的路上,她在脑海中不断思索待会该怎么从容应对。到了书房门口,肃立着萧景珩的亲随,气氛凝滞,似风雨欲来。

    宁语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萧景珩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公文,但他显然并未在看。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萧景珩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压迫感,牢牢锁在宁语脸上。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让人没来由的心里一紧。

    “是,大人。”宁语微微福身,仪态无可挑剔。

    “去了何处?”他问得直接,目光紧盯着她的眼睛,不容她有丝毫闪躲。

    “去了西街的‘凝香阁’,买了些胭脂水粉。”宁语平静的答道。

    “哦?”萧景珩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缓步从书案后踱出,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停下。

    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宁语笼罩。“哦?凝香阁。”

    他顿了顿,“既去了凝香阁,为何仆役回报,说你是独自一人回府?”

    宁语心中警铃大作,她面上维持着镇定,甚至露出一丝被误解的无奈:“大人息怒。妾身并非有意遣散仆役。只是在凝香阁挑选时,觉得人多口杂,扰了店家清静,也扰了妾身挑选的心思,便让他们在店外稍候。后来妾身一时兴起,想独自走走,透透气,便让他们先回来了。” 这个解释虽然牵强,但在“规矩”上勉强说得通。

    “独自走走?”萧景珩重复着这四个字,语带讥诮。“看来夫人今日出门,收获的不仅是胭脂水粉,还有这份难得的‘闲情逸致’,甚至……‘意外之喜’?”

    他刻意加重了“意外之喜”四个字,意有所指。

    宁语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意外之喜?大人何出此言?妾身只是按需采买,并未有何意外之事。”她将“意外”二字轻轻带过,仿佛真的不解其意。

    萧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真伪。他忽然低低哼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弄。

    “没有意外?” 他缓缓直起身,踱回书案后,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案上一个眼熟的锦盒——正是午后林若瑶在茶楼雅间里捧着,还惊喜地说着“好贵重”的那个!

    “那这个,”萧景珩的声音阴沉,“萧夫人可识得?”

    宁语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心脏猛地一跳,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认出那是林若瑶的盒子,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萧景珩的书房里。是林若瑶让他转交?还是……他故意放在这里,作为试探她的工具?

    她嘴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这锦盒……瞧着倒是精致。不过,妾身并不识得此物。莫非……是林小姐不慎遗落在大人处了?”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林若瑶,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嫉妒或醋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萧景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预想过她的反应——愤怒、质问、委屈、甚至是强装的镇定……却唯独没料到是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那轻飘飘的一句“林小姐不慎遗落”。她甚至连打开盒子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是吗?你不识得?”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那今日午后,在‘茗香楼’雅间窗外,与皓王殿下‘兄妹情深’、举止亲昵的那位‘表妹’,萧夫人也不识得?”他终于将最尖锐的问题抛了出来。

    空气在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烛火不安的噼啪。萧景珩的目光实实地落在宁语的面上,眼神幽深。

    宁语却在这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彻底冷静下来。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看向萧景珩时,眼中竟没有慌乱,反而坦坦荡荡。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大人好雅兴。陪着林小姐精挑细选,又亲自将这贵重之物带回府中……想必耗费了不少心神吧?”

    她无视萧景珩骤然变得更加阴鸷的脸色,继续说道:“至于那位‘表妹’……不过是皓王殿下路见不平,好心为一位素不相识、又恰巧‘冲撞’了大人雅兴的迷途女子,寻了个脱身的借口罢了。殿下仁厚,妾身感激。大人若对此事存疑,不妨直接去问皓王殿下,或者……”

    她的目光再次意有所指地掠过那个锦盒,“……问问那位能让大人您亲自作陪、挑选‘贵重’礼物的林小姐,她今日是否也在场,是否也瞧见了那位‘表妹’?”

    她没有否认自己就是那个“表妹”,却将皇甫皓的出手定性为“路见不平”和“寻个脱身借口”,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反手将皮球踢给了皇甫皓和林若瑶。

    更不动声色地刺了萧景珩一下,点破了他今日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值得“审问”的焦点!

    说完,她不再看萧景珩铁青的脸色,微微福身,姿态恭敬:“若大人没有其他吩咐,妾身告退。今日逛得久了,有些疲乏。”她直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眼神交流,转身便走,那背影透着一股不愿再纠缠的疏离与倦怠。

    身后,萧景珩站在原地,俊美的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里面翻涌着震惊、被戳破的愠怒、以及一种更加复杂难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情绪。

    就在宁语的手即将触到门扉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站住。”

    宁语的脚步,终究还是停在了门口。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静静地等待着。那放在书案上的锦盒,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刺眼,似乎散发着无声的嘲讽。

    又来了,有完没完。宁语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萧景珩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缓慢而沉重。他并未绕到她面前,而是停在了她身侧半步之遥的位置。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攫住她沉静的侧脸轮廓。他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颤动的睫毛、甚至呼吸的节奏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慌乱、心虚或恐惧。

    然而,没有。

    宁语的侧脸在窗外斜阳的映照下,线条清晰而平静,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她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看着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绣纹,仿佛那才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之物。这份近乎凝固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或辩解,都更让萧景珩感到一种失控的烦躁和……难以言喻的惊异。

    他见过她在人前温婉端庄的“萧夫人”模样,也见过她偶尔流露出的慵懒随性,却从未见过此刻这般——一种近乎剔透的、带着疏离寒意的平静。仿佛他所有的怒火、试探、压迫,都只是落在了一堵无形的、光滑的冰墙上,徒劳地撞出回响,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路见不平?寻个脱身借口?”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嘲讽,“好一个‘好心’的皓王殿下。好一个‘素不相识’的迷途女子。”

    他滚烫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刻意的、危险的压迫:“宁语,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第一次,在私下的对峙中,叫了她的全名。不再是疏离的“萧夫人”,而是带着一种被冒犯后、试图撕开伪装的尖锐。

    “皇甫皓是什么人?他路见不平?他何时有过这等闲心!”萧景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愠怒,“还有你!你为何会‘恰巧’出现在那里?又为何会‘恰巧’撞见?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巧’!”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试图剖开她平静的表象:“你跟踪我?”

    跟踪你?真的有够自恋的这大哥。。

    “大人觉得,我有何必要跟踪你?” 她的反问轻柔,却直指核心,“为了看大人如何对林小姐温柔体贴?还是为了知晓大人送了她何等贵重的礼物?”她的视线再次轻飘飘地掠过书案上的锦盒,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这些,大人不是已经……亲自演示给我看了么?何必多此一举。”

    “你!”萧景珩被她这轻描淡写却又句句扎心的话噎得一窒,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她不仅不认错,不辩解,反而用他最不愿面对的事实来反唇相讥!

    “至于皓王殿下……”宁语无视他眼中翻腾的怒意,继续说道,“他为何出手,殿下心思深沉,妾身如何猜得透?或许……是觉得大人与林小姐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不忍心让一个‘不识趣’的闲人搅扰了二位的雅兴?故而才顺手,帮那‘闲人’寻了个台阶下?” 她将自己定位为“不识趣的闲人”,语气里带着自嘲,却也暗含了更深的讽刺——讽刺他萧景珩与林若瑶的“雅兴”,讽刺皇甫皓的“顺手”,更讽刺这场由他主导的、毫无意义的审问。

    “够了!”萧景珩猛地低喝一声,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从未被人如此……如此轻慢地顶撞过,尤其对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她像一团柔韧的棉花,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打过去,都只会被无声地化解、反弹。

    他死死盯着她那双平静得让他心惊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裂痕。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抓她,而是猛地指向书案上那个锦盒,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既然你口口声声不识此物,既然你如此‘识趣’……好!”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林小姐确实不慎将此物遗落。那就劳烦‘萧夫人’,明日亲自将此物,完好无损地送还到林府,交到林小姐手上。”

    这是一道命令,更是一个羞辱,一个试探的陷阱。

    让正妻亲自去给丈夫的“红颜知己”送还定情信物般的贵重礼物,无异于当众打脸。

    他想看她如何应对。是屈辱接受?是愤怒拒绝?还是……继续用那该死的平静来应对?他想逼她撕下那层平静的面具!

    宁语的目光终于在那锦盒上停留了片刻。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眸底真实的情绪。

    几息之后,她缓缓抬起眼,再次迎上萧景珩冰冷而带着审视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屈辱或愤怒的痕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是,大人。妾身……遵命。”

    没有质问,没有反抗,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她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带着明显羞辱意味的任务。

    萧景珩的心,却在她这句平静的“遵命”中,骤然沉了下去,沉入一片更加冰冷、更加迷茫的深渊。没有看到预期的反应,没有撕开那层伪装,他非但没有感到胜利的快意,反而升起一股更加强烈的、失控的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仿佛他倾尽全力挥出的一拳,最终只打在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激起。

    宁语不再看他,再次转身,这一次,她的手稳稳地推开了书房沉重的门扉。门外傍晚微凉的风灌了进来,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

    她抬步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留下身后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书案上那个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刺目的锦盒。

    萧景珩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书房中央,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孤寂而冷硬。他望着那扇被关上的门,望着那个承载着羞辱与试探的锦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都难以辨明的复杂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