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宁语院子里,春莺正仔细核对明日春日宴的妆奁,忍不住问道:“夫人,明日赴宴的东西都备齐了,您再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添上的?”宁语的目光在妆台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那只刚刚领回来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锦盒上。她指尖随意地点了点它,语气平淡无波:“把这个也带上。

    “这锦盒看起来好贵重啊,是夫人特地准备的礼物吗?”春莺两眼放光,夸赞道。宁语闻言,眼睫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垂,目光落在锦盒那华美的纹路上,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语气依旧温和平静,听不出丝毫异样:“嗯,算是吧。一份……‘贵重’的礼物。”

    林府今日张灯结彩,花团锦簇。春日宴设在风景极佳的后花园,流水潺潺,亭台错落,早已衣香鬓影,笑语喧阗。宁语带着春莺款款步入,她今日装扮得宜,既不过分张扬,也不显寒酸,通身的气度沉静内敛,很快便吸引了一些目光,其中不乏好奇与审视。

    “哟,萧夫人来了。”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正是与林若瑶交好的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李小姐。

    她上下打量着宁语,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春莺手中的提盒,笑容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听说萧大人今日公务繁忙,未曾陪同夫人前来?真是可惜了这大好春光。”

    这话看似寻常问候,实则点明了宁语的“孤身赴宴”,更暗指萧景珩对她的冷淡。

    宁语微微一笑,态度不卑不亢:“大人为国事操劳,自是应当。今日林府春宴雅致,能与诸位姐妹同乐,也是一桩美事。”

    李小姐碰了个软钉子,撇撇嘴,不再言语。

    宁语目光扫视园中,很快便看到了人群的中心——林若瑶。她今日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衬得人比花娇,此刻,她正被几位贵女亲热地簇拥着,言笑晏晏,声音清脆悦耳,引得周围目光频频流连。当她的视线不经意间与宁语相接时,那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绽放得更加甜美灿烂,甚至还对着宁语这边微微颔首。

    她并未立刻上前,而是找了个相对清静的水榭坐下,仿佛真的只是来赏春赴宴。春莺将提盒放在她脚边,那方素帕包裹的形状,隐隐透出锦盒的轮廓。

    没过多久,林若瑶“翩然”而至,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萧夫人安好!方才人多,未能及时招呼,还请夫人莫怪。”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宁语脚边的提盒。

    宁语抬眸,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林小姐客气了。”她没有起身,只对身旁的春莺微微颔首。

    春莺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将那个用素雅锦帕包好的提盒捧到林若瑶面前。宁语的声音不高,清晰平稳,只够林若瑶及她身边一两个心腹丫鬟听清:“大人昨日回府,拾得此物,言明是林小姐不慎遗落。托我今日赴宴时归还。物归原主,林小姐请收好。”

    林若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宁语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慎遗落”和“物归原主”,配上春莺恭敬却疏离的姿态,以及宁语本人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静,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的得意。

    让正妻在宴会上归还她的“遗落物”?这本身就是无声的耳光!更让她憋屈的是,宁语甚至没有亲自递给她,只是让丫鬟代劳!这种彻底的漠视,比愤怒的指责更让她难堪。

    周围的贵女们虽然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看到春莺奉上提盒,林若瑶瞬间变化的脸色,以及宁语那副淡然品茶的模样,心中早已猜测纷纷。这无声的交锋,信息量丝毫不减。

    “哎呀,真是劳烦夫人了!” 林若瑶的声音依旧甜美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从未发生。她稳稳地接过了提盒,指尖却微微用力,几乎要嵌进那柔软的锦帕里。“景珩哥哥也真是的,定是昨日我不小心落在他马车上了。一点小事,还特意劳烦夫人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呢。” 她巧妙地强调着“景珩哥哥”和“他的马车”,试图扳回一城,找回一丝主动权,但那笑容深处,终究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僵硬和寒意。

    宁语闻言,神色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林若瑶口中亲昵的“景珩哥哥”和“他的马车”不过是掠过耳畔的寻常风声。她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淡,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了然与……一丝几不可察的倦怠。

    “林小姐言重了。”宁语的声音平稳清越,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若有人注意时听清她的“通情达理”,却又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屏障,“物归原主,本就是应当之理,谈不上劳烦。”

    她目光平静地落在林若瑶紧紧攥着提盒的手上,那微微用力的指尖泄露了主人的不平静。宁语的眼神里没有讥讽,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澄澈,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至于‘不小心’遗落……” 宁语语速不急不缓,字字清晰,“贵重之物,物主自当谨慎些才是。毕竟,下次若再‘不慎’遗落在旁处,未必还能这般‘恰好’被拾得,完璧归赵了。”

    她这番话,明面上是再寻常不过的关切提醒,符合一个“识大体”的夫人对年轻小姐的善意告诫。

    说罢她不再看林若瑶,目光投向水榭外的景致,端起茶杯,悠然品了一口。那姿态,仿佛刚才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完成了一项不得不做的、令人略感厌烦的差事。

    水榭里的气氛微妙至极。林若瑶拿着那个锦盒,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站在那里,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之前的明媚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强撑的镇定。

    就在这时,园中丝竹声起,林府精心安排的茶艺表演开始了。身着素雅衣裙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在水榭对面的凉亭内摆开茶席,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美。众人的注意力被这雅致的表演暂时吸引过去,议论声也低了下去。

    林若瑶趁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僵硬,将锦盒塞给身后的丫鬟,低声斥道:“收好!”然后强撑着笑容,转向身边几位交好的小姐,试图加入她们对茶艺的品评,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眼神时不时飘向水榭中那个沉静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怨毒。

    宁语仿若未觉,只专注地看着亭中茶师的动作。沸水注入茶盏,白雾氤氲升腾,茶香袅袅散开,倒是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了几分。她端起新奉上的茶,轻嗅其香,姿态娴雅。她能感觉到几道探究的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也注意到林若瑶那刻意提高的、略显尖利的谈笑声。

    “林妹妹这身鹅黄真是衬得人比花娇,萧大人眼光就是好。”一位贵女奉承道。

    “是呀是呀,这料子可是今年江南进贡的云霞锦?听说统共也没几匹呢。”另一位立刻附和。

    林若瑶闻言,脸上终于重新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恰到好处地微微低下头,脸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晕,声音轻柔婉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

    “姐姐们快别打趣我了。不过是寻常料子罢了……” 她欲言又止,眼波流转间带着被夸赞的欣喜,又似乎有些为难,仿佛不想张扬。

    先前奉承的贵女立刻接话:“哎呀,林妹妹就是太谦逊!这若是寻常料子,那我们身上穿的岂不成了麻布?这分明就是贡品云霞锦!萧大人对妹妹真是用心呢!”

    林若瑶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头垂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声音细若蚊呐,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

    “……是萧大哥……念着我生辰将近,说这颜色鲜亮,随手赏的。我本也觉得太过贵重,推辞不过才收下……让姐姐们见笑了。”

    她话音刚落下,周围便响起一片羡慕的赞叹,她的眼尾余光才似有若无地、极其短暂地扫过水榭方向,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冰冷的快意和无声的挑衅:看,这就是差距。萧大哥会因为我随口一句喜欢便奉上寸锦寸金的珍宝,而你这位“名正言顺”的萧夫人,却只能形单影只地亲自来为我奉还这点微末的“失礼”。即使装的再平静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含笑的男声打破了这表面和缓、实则暗流涌动气氛:

    “好热闹啊。看来本王来得正是时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甫皓一身华贵的紫袍,玉冠束发,摇着一柄折扇,正含笑从□□那头缓步走来。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水榭中那个沉静端坐的身影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兴味盎然。他的视线,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个锦盒。

    宁语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

    皇甫皓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水榭内外那微妙而紧绷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狼狈的林若瑶和沉静的宁语身上,转向了这位尊贵耀眼的皓王殿下。

    林若瑶脸上重新堆起明媚的笑容,盈盈下拜:“参见皓王殿下!殿下能拨冗前来,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

    周围的贵女贵妇们也纷纷行礼问安,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只是那热络之下,暗流涌动,无数道目光仍在宁语、林若瑶上流连。

    皇甫皓含笑点头,姿态优雅闲适,目光却如精准的鹰隼,掠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依旧端坐水榭、神色沉静的宁语身上。他手中折扇轻摇,步履从容地穿过人群,径直朝着水榭走来。

    “萧夫人也在。”他在离宁语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唇角噙着那抹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笑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方才远远瞧着这边热闹,夫人气色甚佳,看来昨日并未受惊,本王便放心了。” 他刻意点明“受惊”,话中有话,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若瑶的方向,显然是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林若瑶的脸色又是一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宁语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姿态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多谢殿下挂怀。昨日偶遇殿下仗义相助,妾身感激不尽。托殿下洪福,一切安好。” 她将“仗义相助”四字说得清晰,既回应了皇甫皓的试探,也再次向不明就里的众人强调了昨日皇甫皓出手的“正当性”——他是路见不平,而非与她有什么私情。

    皇甫皓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丝玩味:“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齿。只是……”

    他话锋一转,折扇指向园中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本王瞧着那株海棠颇有风骨,不知萧夫人可有雅兴,随本王移步一观?也省得在这水榭里……闷着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林若瑶和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

    这邀请突如其来,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单独与皓王赏花?这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是烈火烹油!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看向宁语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探究。

    林若瑶更是咬紧了唇,眼中的嫉恨几乎要喷薄而出。凭什么?她宁语,一个被萧大哥弃如敝履、只顶着空壳名分的女人,凭什么能接连得到如此殊遇?先是萧大哥为了她,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现在,连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皓王殿下,竟也对她另眼相看,当众维护,甚至……亲自邀约?!

    宁语心中警铃大作。皇甫皓此举,无异于将她再次架在火上烤。拒绝,是不识抬举,拂了亲王颜面;答应,便是坐实了与他关系匪浅的猜测,流言蜚语顷刻便能淹死她。萧景珩让她送还锦盒的羞辱尚未消散,皇甫皓又送来一顶“与亲王过从甚密”的高帽。

    电光火石间,宁语已有了决断。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的歉意,微微福身:“殿下雅兴,妾身本不该推辞。只是……”她目光转向林若瑶,语气温和却清晰,“妾身方才送还林小姐之物,似乎让林小姐有些不适,正想再问候几句。再者,这春日宴是林小姐精心筹备,妾身若贸然离席,恐有失礼数。赏花之雅,还是留待其他更懂花语的姐妹陪伴殿下吧。”

    她将拒绝的理由推到了关心林若瑶和尊重主家上,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既婉拒了皇甫皓的“好意”,又没得罪他,反而显得识大体、懂礼数。更重要的是,她将矛头轻轻拨回了林若瑶身上——看,我留下来,可是为了“关心”你呢。

    林若瑶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呕出血来!宁语这话,看似为她解围,实则将她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谁需要她的“问候”?那“不适”又是因何而起?众人看向林若瑶的眼神更加微妙了。

    皇甫皓挑了挑眉,似乎对宁语的应对毫不意外,反而觉得更有趣了。他深深地看了宁语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果然没让本王失望”,随即朗声一笑:“夫人思虑周全,是本王唐突了。那便改日再叙。”

    他不再纠缠,潇洒地摇着扇子,转身走向其他向他行礼的宾客,仿佛刚才的邀请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危机暂时解除,但宁语知道,经此一事,关于她和皇甫皓关系的猜测,只会甚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