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招数我见惯了便不觉得有多稀奇,反而熟能生巧,接话愈发自然,嬉笑着怼他,“是啊,这样就不用被你逼着去医院了。”
还有各项检查,我本来没毛病,折腾也得折腾出点问题。
“我逼你去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他收到一条消息,石阡恒低头打开手机,抓住某个字眼反驳道,“明明是你的母亲要求你至少一个月检查一次,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你以为我真的很想管你吗?”
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声,本意只是吐槽,他却当了真,极力与我撇清关系,我有一瞬间感到仓皇,开始怀疑那些良苦用心后他的无奈。
不说每时每刻但是尽心尽力的贴心照顾,除了很忙的加班时间之外的每日接送,饭桌上经常出现的我喜欢的菜等等,如果我认为可以称之为“对我好”的种种是错觉和假象,掺杂着我妈的逼迫和要求,这样看,是我疯了。
我坚信自己的想法无误,正确率可达百分之九十,“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问这个问题,你幼稚不幼稚?”
刚才尚有疑虑,现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就是诓我的,按照我妈一贯的作风,把我托付给别人,生怕给人添麻烦,唯一的要求恐怕是活着就行,其余的任由我自由发挥,所以我哥被拆穿了,硬要拿我妈当幌子,明摆着漏洞百出。
“那故意说这种话,你幼稚不幼稚?”他口是心非,可我并不冷漠无情,也绝不会因为某人故意唱反调而动摇自己的决心,对,我就是这么冥顽不化,我就是那么喜欢他。
“真的不想管我,还天天照顾我,关注我的学习成绩,还要时刻掌握我的行踪,会在意我的朋友喜不喜欢我,怎么,只是为了满足你掌控者的占有欲吗?”
我越说越骄傲和满足,就是非要揭开他深藏的、不愿承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要他亲口告诉我,在此之前我不敢完全确定。
“有些事情一旦认真起来就没有意思了,我一开始就说了,既然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就一定会做好。”他收起手机,语气不是一般的严肃,“不管对方是谁,不管什么时间,我必须做好长辈该做的事,哪怕只是作为你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被他绕进去。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说他对我好而已,还需要分什么身份吗?
石阡恒大概意识到自己又过度解释了,他还烦得不行,摸了摸口袋,什么都没有。
一心烦就摸烟这个习惯到底怎么养成的,可惜他这次去的是公共场合,没有随身携带烟盒,我也庆幸路边没有超市,保不准他又买盒新的。
“现在倒是强调上了,我有说别的吗?我有说过你不是我哥哥吗?这些事需要特殊的人来做吗?除了哥哥其余人都不行?还是只有哥哥不可以做?”
石阡恒被我问住了,走着走着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
多正常的交流,多正常的疑问,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坦然面对,“怎么了哥哥,是哪一点说的不对,你要改正一下吗?”
石阡恒懒得理会我,双手插兜走得飞快,绷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过转角处,我闻到了巷道里传来不同于冬日冷冽气息的浓郁酒味,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而是混杂着烂臭味。
下一秒几个意识不清的醉鬼勾肩搭背地走出来,即使路面再宽,也有碰到他的风险。
我拉住石阡恒的胳膊,把他拽向我,石阡恒毫无防备,直溜溜像一根木头棍子一样砸进我怀里,我顺势环住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那些人头也不回走了,周围的空气弥漫着恶心的酒气,几人笑嘻嘻,最边上的小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当做无事发生,转头就去拍大块头的马屁。
这口气怎么想我都咽不下去。
石阡恒抓住我的手臂,掐得我生疼,我以为不小心弄伤他了,放弃争执的想法,相比下来还是他要紧。
我搂住他的腰身向上一托,他立马抓得更紧了,因为他太慌张,导致我也跟着很紧张,当时什么都顾不上,赶忙查看他的状况。
“没事吧?没撞到哪里吧?”
石阡恒摇摇头说没事,借我的力气站直,从而摆脱我对他的束缚。
我的手顺着他的腰背曲线滑落,领口也被他拽得向下,寒风飕飕灌进我的衣领,我正想抬手整理一下,石阡恒先行一步。
他替我拉好外套拉链,把我的脖子和下半张脸裹进去,看了看仍不满意,总觉得我哪里冷似的,提起我的羽绒服帽子扣头上,挡住大半视线。
一双手捂住我的脸,石阡恒的手一直揣兜里,很暖和,我不知道他为何意,这个反应不像是出自刚刚理直气壮说照顾我并非他本意的人。
“刚才想去干什么,和醉汉理论?就你这小身板,单挑一群人,能耐的你。”
“为什么不可以,本来就是他们有错在先。”
他看了我良久,我以为他又要说我固执己见,幼稚心理,每次我辩解,或者稍微大声一些,他就要说我两句,这次非但没有训斥,反而更像是妥协,“没事,我只是不想你这样干。”
我不禁感到有些意外,石阡恒接着说:“做什么事都不能太冲动鲁莽,就算去理论了有什么用,他们走路都不走直线,大脑根本不会思考,张狂易怒脾气爆,还是群体,下次离远点,在外面保护好自己,把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好不好?”
语气越来越缓和,说到最后变成商量了,我哪有拒绝的余地,满脑子回荡那句“好不好”,好好好,当然好,他说什么我都听,真是的,一定是被酒气熏晕了,怎么迷糊了呢?
“傻笑什么?”
石阡恒凝眉望着我,我再不解释,不知道他会给我扣一个什么样的罪名,我咳嗽一声,小声地说:“我只是在想哥心疼我,还要装作不在乎,其实哥哥你也觉得很明显对吧?”
一语中的,石阡恒脸上挂不住,看到他如此窘迫而故作正经的神色,我有些得逞的爽感,想想还是蛮值当的。
“喂!”
对街传来一声怒吼,惊醒了栏杆上歇脚的鸟雀,远去的男人原路返回,各个衣服松散凌乱,鞋子也没有穿好,趿拉着运动鞋,后脚跟踩到地面。
大冬天街上行人裹紧了棉服走得很快,恨不得少一点时间暴露于冰天雪地中,只有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长期酗酒使他们精神萎靡,病恹恹的,正常人就算乱穿,也没有这么邋遢。
方才他们走得急,我没有看清,这会儿才发现他们胡子拉碴,眼下两团乌黑,双颊因为喝了酒而泛起红晕,眼睛无法聚焦,控制不了动作,做什么都很困难,但就算这样,还是伸出手指向我们。
“没长眼是吧,刚才撞完我们也不道歉,是不是想找打?”
这些人真有意思,我听笑了,少部分男人就是这样,此处特指某部分群体,没有引战对立的意思,喝点马尿就上脸,对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罢,逮住个人就发疯,好像多能展现他们的男子气概一样,其实只是哄睡了窝囊的主人格,从而将压抑许久的真实一面激发出来。
这种人最会挑形只影单的人下手,最好还是女性,怕就怕碰上隐藏的高手,所以才会在群体允许的范围内欺负同性,就是他们所谓的群体力量。
不就是喝酒了吗?
谁怕了,我也喝了,一口也算数。
石阡恒直起身体,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默默挡在我身前,手臂支起一个弧度把我护在身后。
我拉住他的衣角,以免他趁我不注意真动手,说实话,我宁愿跟人动手的人是我,也不能是他。
“我说话没人听是吧,没长耳朵,嗯?”中间一个猴精的瘦男人怒吼道,“没把我们放眼里,欠收拾了是吧?”
那几人腿脚不便,仍走出干架的阵势,各个凶神恶煞,看上去和地痞流氓有得一拼,我比量了一下我们两个人和对面“敌人”的实力,应该不会占下风吧,但万事皆有可能,万一对方是练家子。
其中一个相较于其他同伴来说较为清醒的大块头走路还算稳当,撸起袖子露出硬邦邦的肌肉。
“看好了。”
莫名其妙,大冬天的市区人来人往,他光膀子,这人什么毛病?
给噎死的人嘴里塞馒头?
我不爱看是一回事,但是看着揍人挺疼的,这下更不能让我哥和他硬碰硬了。
四周都是商店和行人,总有一两个摄像头和目击证人,实在没有那我要拿出手机录像了。
事实上我所设想的种种情况全部都……没有发生,第三方的到来打断了故事进行,故事不是个好故事,人也不是纯粹的第三方。
我准备就绪,等男人一冲上来,先把我哥拉开。
可当他距离我们还有十米远,人群中飞出一道敏捷的身影,奋力推了他一下。
也许是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我们身上,没有料想到有人见义勇为,他被推得身形一歪,栽入水中,扑通一声响,砸穿了刚结好的、薄薄的冰层,溅起巨大的水花。
哇,块头大就是这点好,水花都比别人的要大要漂亮要壮观。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先去看石阡恒,确认人还在我身边,再看那个仍然惊魂未定的人,分明是汤辛的脸。
他没有看我,而是气喘吁吁地盯着冰窟窿和挣扎呼救的男人,刚才那一下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说话声有气无力的小男生可以推翻一个强壮的成年男性。
别说我不信,肌肉男肯定也不信。
“你……”
汤辛闻声转头看我,他额头冒汗,眼球布满血丝,怔怔地盯着我不出声,像是刚从地狱经历了一场混战,厮杀后爬出来的胜者。
我吓了一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要说什么呢?
四周涌上一群人,站在不近不远处看热闹,生怕受到牵连,又实在好奇。
男人扑腾着手脚,“救命,救命,救我,我不会水……”
他的酒友们乱成一团,所有人怂恿一个人上前,他脱了衣服和鞋子,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石阡恒冷不丁地说:“会水吗?喝酒了吗?你能保证不仅你自己能回来,还能把他带回来,而不是两个人一起丧命于此吗?”
天下有几个不惜命的,打完的鸡血很快消退,看他犹豫不决,瘦猴不愿意了,“那还不是因为你们?”
石阡恒没搭理他,解开拴在栏杆上的救生圈扔下去,虽然被阳光晒得褪色,但好歹能用。
肌肉男冷得要命,抱住救命稻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喊救命,他的同伴着急忙慌,“那怎么办,都喝酒了怎么下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吱声。
石阡恒脱下了外套,我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不接,他把外套搭我肩膀上,“先救人。”
就算我能拦住他,也拦不住医者仁心,哪怕是面对品行低劣的人,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逐渐薄弱。
我说:“我去!”
他一把推开我,用同样坚决的语气说:“不行!”
石阡恒踏上一块松动的石头,我想要去扶他,他一个摆手劝阻我,随后找准方位,纵身跃入水中。
位于市中心的观光湖,深度不浅,周围有半圈栏杆,恰好这一处被石头阻拦,所以缺少一块,不巧的是肌肉男偏偏从这里脚滑掉了下去。
我跪坐在岸边,看石阡恒被冰冷的湖水浸湿,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抓住栏杆,材质用的是粗糙的木头,木刺扎进手指,我很疼,也很焦虑。
他目光如炬,游向男人,禁锢他挣扎挥舞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警告了两句,男人依言停止挣扎,石阡恒拖着人和救生圈,逐渐靠近岸边。
男人被解救得及时,只是呛了几口水,没多大碍,求生欲很强,同时力气也很大,抓住我的手和衣服,拼命往上爬,我险些被他拽进水里。
耳朵里发出嗡鸣,后脖颈也被勒得生疼,一想到如果我能多用点力气,我哥就能少在水里泡一会,我没有放手的选择,手指甲掐到男人的肉里,听见我哥在底下喊:“别拽他!”
由于他块头太大,单是靠我们两个人一拖一拽是上不来的,我哥还在水里泡着,他那些朋友反倒像没事人一样,看到有人下去救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帮忙啊,搭把手,还管不管你朋友的死活了?”我扭过头朝他们嘶吼,那些人才反应过来,不愧是大脑迟钝,反射弧总要比平常人慢半拍。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拽上去,我终于可以握住石阡恒的手把他拉上岸,接触到的是一片冰凉,他整个人寒气透骨,我想抱一下他。
他的薄毛衣往下滴答水,在油漆路面形成一小块积水,我揪住他的袖口一捏,蓄积的水顺着手臂滑到衣袖里,凉,和他一样凉。
石阡恒连外套也来不及穿,摸了一把我的后脖颈,而后掠过我跑去另一边,边咳嗽边急救,微微塌下的脊背小小发抖,手法熟练地清理男人鼻腔口腔中的水。
远处响起救护车警报声,石阡恒也结束了他能做的,双手撑地,动作很费力,我知道他累得不行了,过去把他扶起来。
我又伟大又渺小的哥哥啊。
他不让自己碰到我,用手背把我推开,因为刚从地上爬起来,手和衣服沾着泥土,“太湿了,离远些。”
我哪里顾得上这些,脱去他沉甸甸的毛衣,给他披上我的羽绒服,这人大冬天还要保持风度穿什么大衣,不怕冷似的,平时泡茶养生的事一件不少干,穿衣服这块又自由上了。
“我不管,让我抱抱你。”
我终于抱到他,羽绒服带有我的温度,即便隔着衣服,我也能温暖他,他不再挣扎,伸出手轻轻拍打我的腰侧,他被包住的手只能伸到这里,我从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胡乱给他擦手。
石阡恒歪着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等救护车抵达,他轻声说:“我也能依靠你了,小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