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执笔问朝 > 笔下有锋
    翌日,天光未亮时,宫城东廊已起了雾。

    乔知遥抱着一摞薄册立在诰录署外,指腹微凉,唇边却无一丝喘息。今晨调令是她昨日方接,落款仍是那熟悉的“调资内府诰录署,协修”,朱笔规整,不多一笔。她并不惊讶。

    冯子望离去那晚,她便已知自己不会再回实录馆。

    那页银章伪卷,就像一把笔锋未出的剑,割断了她原本循规蹈矩的路径。如今调至宫内,册封敕文所存,虽不再涉案卷,却更近权力中枢。

    是退?还是试?

    乔知遥没有问任何人,只将那纸调令摊平收妥。那一夜之后,她心中便再没有“稳妥”二字。

    今日初到,署中尚早,几位资深女史尚未入堂。乔知遥被吩咐先将手中册文誊清,临案处靠近内堂西窗,偏冷,无人注意,她却不介意。

    案几不似实录馆那般稳厚,纸张也多薄透,颇难落墨。乔知遥翻开首页,认得这册为三年前封北疆抚军所用文牍,乃内诰之一,虽非密件,却不宜误落。她不动声色,提笔蘸墨,沿字而书。

    笔下无声,指腕极稳。

    乔知遥写得极快,却极准,每一笔都落在前人笔锋三分之内,既不越,也不附,恰恰掩得旧印之痕。

    这一手字,自入实录馆来,已抄千卷不止。若非生于礼部世家,又自幼得父母字训熏陶,她断不会有这样的执笔力道。

    可她也知道,自己的字,不好藏锋。

    她收了母亲笔法中的藏钩,却藏不住起落之间那分“决意”。她不是要写成锋利,但字里便自带了倾向,如人藏心,却仍被人看穿情绪一样。

    乔知遥写到第七页时,身后忽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宫中道远,几重帘门皆有隔音,此刻尚未巳时,本不该有人至此。

    她笔未停,却将耳略倾,待那声音停在她身后,她才缓缓收笔、伏案起身。

    来者是一位着宫中紫边朝衣的女子,年不过三旬,面色极清,手中持一卷调页,并未自报名号。

    乔知遥行礼,语气平稳:“小吏协修乔知遥,奉调誊文。”

    那女子未说话,只看她几页所抄之文,目光从字势一路扫至页尾,再看她手中执笔,才道了一句:

    “乔家女子,为何字锋如刀?”

    语声不轻,却也不带质问。更像是试探——一种宫中惯用的方式:先刺你一句,看你是否收笔。

    乔知遥心中微动,却不抬眼,只道:“我只是誊字,若真见了锋,大概是卷中本就带的。

    那女子看她良久,忽而唇角一动,似笑非笑:“乔尚书的女儿,倒比你父亲更敢落笔。”

    乔知遥这才抬眼,与她对视。

    “敢者未必能,能者未必敢,”乔知遥一字一顿,“我不过是在做份内之事。”

    女子眸光微敛,却未再笑,只将手中那卷放在她案上:“这卷你接着誊。”

    乔知遥接过一看,心下一凛。

    那是一份极旧的敕赏副页,落款为“熙六年夏旨”,却被封作“附录”,纸张微黄,章印已暗,若不细看,几乎与废纸无异。

    她才刚要启口,那女子已先开口,语气不疾不徐:

    “诰录署首史,谢瓒。”

    谢瓒说得极淡,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从容,仿佛这自报姓名,并不是为了礼节,而是提醒乔知遥:此卷送来,不是宫吏搬文,而是“我亲自挑的”。

    谢瓒微一颔首,将卷往案上轻轻一推:“奉顾大人之命送此。他说,你知该怎么写。”

    乔知遥怔住。

    她未料到那人竟会被直接提及。

    谢瓒已转身离去,脚步未急,却极轻,很快便没入宫中重帘之后。

    乔知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站在原地许久,半晌才回神坐下。

    那卷“熙六年夏旨”封页并不显眼,纸角略卷,章迹暗淡,若非被特意置于她案前,几乎与废页无异。乔知遥翻开细看,却立刻察觉出不同。

    第一页墨迹尚清,文中对某西南边镇抚将的赏金调拨与马匹拨发有所记载,但末尾并无照例“旨准”落语,只空留一格。乔知遥轻轻揭开第二页,指腹划过纸面,那纸质明显与前页不同,纤维密而厚。

    是拼页。

    不仅拼页,那段文字虽笔迹与上页近似,但力道微弱,尤其在“银两已发”一行的“发”字下,竟有极浅的重写痕迹。

    乔知遥不动声色,继续看,越看越觉得那笔法不对。上半段字势起笔有锋,下半段却开始回避挑钩,仿佛换了人手,却刻意模仿原笔。

    她将整页缓缓摊平,逆光之下,纸纹略现一层重影。

    那不是普通的纸纹,而是极浅的一道拓痕,像是有人先在另一张纸上写好这段文字,再压在此页之下,用力描写、留出印痕,然后再用新墨照着那印痕重新誊了一遍。

    乍看之下,前后笔迹接得极紧,几乎分不出哪里断过。但只要细看,就能看出后半段的“发”字起笔偏软,线条略失锋意,纸面墨色也比前文淡上一层。

    乔知遥眼神渐沉,心中却无惊愕。

    她已习惯了这种“看似不异”的假卷,那些调拨、誊录、附注的文字,只要落在不该落笔的人手里,就不再只是纸。

    而这页,显然是其中之一。

    她记得谢瓒说的话:“顾大人说,你知该怎么写。”

    顾之晏未亲来,却以此卷作引,放在她案上——是考,是引,更是一步暗棋。

    可他到底是想让她“照旧誊录”,还是想让她“看穿不写”?亦或,是告诉她:“有人在看你会怎么写。”

    乔知遥忽然意识到,这一页,也许不只落在了她手上。

    宫中惯不轻试人,若这卷真关涉敏旨,却只送她一人誊抄,那不是信任,而是押注。

    可若此卷另有人也在誊写,却都未留痕、不曾质疑,唯有她一人在末页落下注记,那她便会主动暴露了自己看得懂。

    她像被迫走进一个不明对弈的棋局,却不小心成了第一个开口的人。

    而这一笔下去,她就不再只是“宫中小吏”,而是“那个识破了伪卷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让她成为这样的人。

    乔知遥垂眸望着案上纸页,笔尚未落,心却已比谁都清醒。

    若她照旧抄了,不露声色,那她就是“识相”;

    若她不写、不交,那她就是“不安分”;

    若她写了,却标注“笔异”两字,那她就是应局之人。

    不是顺从,也不是对抗,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入了局。

    乔知遥沉默片刻,终是取笔,在那页纸末以极轻极细的字迹,另列一行小注:

    “‘发’字笔痕不一,纸层有覆拓之痕,疑接卷。”

    乔知遥不署名,也不加盖,只在文末左下轻写“乔”字小楷一笔。

    写完,乔知遥吹了吹墨,合卷。

    她知道,这卷不需她送,宫中自有内吏会来取。她该做的,不是指卷是否伪,而是确认自己愿不愿意留下自己的名字。

    哪怕只有一个字。

    午后时分,宫署有人入内收卷,她未抬头,只将卷推入指定卷筐中,便继续手中誊文。

    直到整堂静了,窗外光影斜落,她才缓缓停笔。

    这一日,乔知遥未与人言,亦未留笔迹太多,却在一页“不该再写”的旧旨之上,写下了自己第一句“识别”。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笔,不是誊写,是入局。

    第二日清晨,诰录署尚未开堂,乔知遥便被唤去中堂。

    来传话的是一名中宫内使,年纪不大,眉目干净,说话却极稳。他手中持一纸卷函,卷面封得极细,朱笔标着“熙六附调·午次”。

    乔知遥接过时,察觉那纸角略有湿痕,似是方才自雪雾中带来,边角犹带宫中藏香的味道。

    “是要我重誊此卷?”她问。

    内使却摇头:“不是。”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上官点名,要你誊这一卷。”

    乔知遥一怔。

    “上官”在宫署语境中极重,不明指姓名,反而更显分量。乔知遥心中浮起昨日上午谢瓒的面容,却不确定是否就是她所指之人。

    乔知遥将卷轻启,仅翻了三分之一,心头便起波澜。

    这是她未曾预料的一卷:熙五年冬,议赈北地雪荒,敕令拨银未至,礼部所定赈仪先行颁下。此卷应为当年礼部与户部之间来往案底之一,且涉及“预调”赈仪,乃事前敕定,极易被人后翻为“违规越拨”。

    而她清楚记得,这一年,正是乔昶因“文牍越例”遭谏官联劾之始。

    乔知遥心头微凛,却未露声色。翻卷之间,她已看出端倪:此卷被归类为“附调”,却非备录件。意味着宫中有人,知此卷存于内府,却刻意未将其归入查案所列。

    此刻“点名”要她来誊,意图再明显不过:

    有人想借她的手,唤醒此卷。

    乔知遥放缓了翻卷速度,开始逐字誊写。

    每写一笔,她都默数纸角章纹、笔画对齐之数。每落一字,她都要判断,这段文,是来自当年乔家所书?还是后来人为补?

    一页未竟,门外忽有脚步声起。

    乔知遥未抬头,心下却已知,是有人来“观笔”。

    诰录署中虽不设旁听,但有时上官为审新修卷,确实会亲自来看抄录进度。只是今日不过初抄首页,便有旁人至此,不免过早。

    那脚步未入堂,只停在了廊后帘边。

    乔知遥未去看,只执笔如旧。纸页之上,字迹横列,末行空二字,她不急补,只按例留白。

    就在她起笔落于“礼部已调”之“调”字时,帘外那人终于出声,嗓音极淡,却落得极稳:

    “乔姑娘写字,似带兵走阵。”

    乔知遥笔锋一顿,片刻才道:“文以载事,笔记实情。人命所系处,不容虚落。”

    那人笑了一声,不带嘲意,只像是将什么轻轻挑开。

    “你若将来真有朝一日执印,此笔法,怕会叫人不敢接旨。”

    乔知遥这才抬头,却只见一角袍影随风退去,未见其人。

    她盯着帘角轻晃,心中一时难明。

    那声音未曾扬高,语句却极稳,能在未署名、不显身的情境下出言点人,且言语之间既不威、也不试,分寸拿捏之准,非寻常署中值官可为。

    不像是谢瓒那样的锋中带试之语,这句话不是要她应声,而是提醒她:她的笔,已被人注意。

    乔知遥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但一种无来由的直觉告诉她,那人身位极高,可能是她自入宫署以来,所遇的最沉最深之人。对方看似言笑风生,实则只一句话,便将她写字之姿抬至“执印之重”。

    那人不是想阻她。

    更像是在告诫她,你写得起,也要担得起。

    乔知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笔下那些看似克制的字,其实早已藏不住心。

    哪怕她再小心,哪怕她再克制,终究还是有人,从字里读出了她的意图。

    她落下最后一字,伏案,缓缓地收了那页纸。

    这一刻她明白了:在宫中,笔可以轻如纸,也可以重如刀。

    她写的不只是旧案,也不只是记事,而是写给那些,坐在帘后、手不提笔却能决事的人看的。

    乔知遥不知那帘后之人是谁,也不知那一句“你若将来执印”是警,是试,还是某种不言明的示意。

    但她知道,她这一笔,是被看见了。

    日落之后,诰录署散堂。

    乔知遥没有立刻归去,而是绕道走了一圈,从后廊拾阶至署东旧案房,取了自己先前誊过的册页做覆查。名为覆查,其实不过是她给自己留出的喘息一刻。

    整个署内已无旁人,烛光不旺,纸香、木气与墨渍沉沉交错,她坐于榻前,眼中却并无倦意。

    今日之事,无一处明示,却处处藏针。

    那个站在帘后却不现身的声音,语气极平,却像是轻轻一笔,在她笔锋之下划了个圈。不是审问,却更胜审问;不是留情,却像在给她“指路”。

    乔知遥隐约觉得,那人也许知道她笔下何意,也知道她不止是在“写”。

    但他没有拦她。

    乔知遥忽而想起实录馆那日,顾之晏立于东廊之下,未多言,只说:“你翻至此页,便是应了此局。”

    当时乔知遥以为那只是他放出的一句警言,可如今想来,那更像是确认她愿不愿接下这个棋盘。

    不是旁人逼她查,是顾之晏要她知道——若她执笔不止,她将不再只是誊者,而是局中人。

    她如今终于明白,那页落款残章、那枚裂纹银章,甚至那句“你知该怎么写”,都是试。

    而今宫中再落一子,用的是“上官点名”,引的是“议赈旧旨”,落的是“乔昶当年案缘”。

    乔知遥若不懂,他们也许就此作罢。她若懂,却装不懂,他们也许会收笔换人。可她若不仅懂、还肯写、肯留字......

    那她,便真正入了局。

    乔知遥慢慢坐直身子,望着眼前那一沓已抄完的册页。

    那里面,有她落下的数十万字;有她自认不过记述的笔锋;有她以为自己藏得住的锋芒。

    可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能藏得住?

    又或者,她其实从未想过要藏。

    乔知遥缓缓起身,指腹划过桌角的灯架,灯火被她护稳,纸页未动,风却从外廊一寸寸吹了进来。

    乔知遥忽而记起小时候学字时,母亲曾言:“写字之人最怕纸薄风急,字未落完,意已被风带走。”

    她那时只当是笑话,如今才知,那不只是纸,而是意。

    而她,如今也已写下太多不能“被风带走”的意。

    乔知遥收起案上册页,步出案房。身后灯火未灭,微光下,一页书上那枚“乔”字小注依然未干。

    那字极小,却极清。

    就像她现在的立场——不能言明,不能张扬,却必须存在。

    夜已沉。

    乔知遥出诰录署时,廊外一灯未熄,远远投下檐角的影,宫路悄无声息,连宫门守值都退至远墙。

    她未急着归院,而是顺着东廊缓缓前行,脚下石阶积雪未清,踏得极轻。明明冷风凛冽,她却觉得手中墨香仍未散去。

    刚才收卷时,宫中小吏未言一语,只将她那份“熙五年旧旨”收走,未封、未批,也未传指。却有旁案同署的誊写女子私下悄声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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