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孙呢?”
当时他北上的理由就是要调并州军去找下落不明的王孙,如今他回来了,那大公子唯一的血脉难道真能被他恭恭敬敬地送回了芮都?
钟抑沉默半晌,才有些力竭般地说道:“在我手上”
真是没一点想瞒,这就显得之前瞒得太好了,好到连王孙的生父都不知道这件事
姜齐的嘴边噙着一抹苦笑
贺兰郸初次展露头筹是在十几二十年前,可是直到前两个月前,大公子在城门前送别时,钟抑还是那个从来不曾显露过一分一毫贪念的桓襄侯
从卫尉将军开始布局,到如今劫走王孙就要收网
这样的从龙之功,终究还是败于垂成了
姜齐还没说什么,门外一声“侯爷”打断了两人
那声音闷闷的,不似往常般尖酸刻薄,却仿佛更加锋利,抓得姜齐的心更加血淋淋
“进来”
少年医令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青袍,挎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进来,那眼周简直是赤红,头发也乱糟糟的,想必是许多日没有打理过了
椰青见姜齐也在,手上的血湿了半边袖子,没说什么,只是放下箱子,拿出了裹伤布
“爪子伸出来”
姜齐看了看自己的手,血似乎止住了,便催他道:“我这没事,你去看看侯爷,这一屋子血腥味不是我的,是他的”
椰青最看不惯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偏又看出来这两人定是闹了脾气,现下大公子一走,谁也不好过,他也没法劝解谁,只能拉着脸从药箱翻了翻,丢给了姜齐一个小药瓶,看向了钟抑
钟抑没多说什么,径自卸了甲
姜齐自被大公子赎回来后,除了近些日受了些磋磨外,不曾破过皮,倒是钟抑身上的新疤累旧疤,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甚至有些已经化了脓血,椰青看了直皱眉头
在处理伤时无论是用尖刀剜还是针来缝,钟抑都仿佛感受不到痛一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坐到这样高的位置,一般是不会到阵前的
“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钟抑并没有回答,椰青瞥了他一眼,回道:“看着有些日子,有些地方已经坏死了”,他把了把钟抑的脉,没好气地说道:“也就侯爷命大,换作别人……”
早死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句不祥的话
从来嘴硬不饶人的刻薄家伙,也忌讳起了一语成谶
不知剪下来多少腐烂的肉,端进来泼出去多少盆水,椰青终于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手,百忙之中转过身来,对姜齐说道:“手给我看看”
刚洒了药,混着血肉变得模糊恶心,姜齐的余光中看到钟抑睁开眼睛,忙收回了手,只说:“没事了”
“半个手掌都快掉了”,椰青撇着嘴,十分不耐烦地拉过他的手
“不好好养着,以后握不住你那把破刀”
姜齐觑了眼钟抑,抢回手后说道:“哪有那么娇气,这边没事了,我送你回去”
“等等”,钟抑披上中衣,说道:“过来”
已经三更了,但是旁边的营帐还是明亮如昼,姜齐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怕黑,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越是靠近棺材的地方,点的蜡烛就越多
“大公子也是数日,没有见你们了”
姜齐的手指迅速地抽搐了下,有些疑惑地看向钟抑,而后者仿佛没察觉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棺材里的人
并非不敬,但是钟抑这句的口吻很奇怪
就好像里面躺着的还是活生生的人
大公子的衣裳已经换上如墨的冠袍,双臂端正的摆在身前,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被仔细擦洗过,常年提笔的指尖莹润白净,袖口处的金线云纹蜿蜒着引出广袖的赤蟒,随着火光的变化,衣裳流光溢彩,可是再往上看,一道狰狞的疤却几乎让他的玉颈断开,与整个身体十分的不协调,让人不忍相看,否则吞咽不得,呼吸不得
“椰青,为殿下请脉”
这简直是平底的一声惊雷,椰青的眼睛瞬间睁大,赶忙趴在棺材边去探大公子的呼吸,姜齐手却停滞在了半空
那么深的剑痕,怎么可能呢?
椰青的手也收了回来,有些惊恐地看着钟抑
“侯爷,您最近太累了”
钟抑依旧定定地看着大公子
“半月了,他面如生前”
此话一出,帐中静得落针可闻,椰青拿过一盏灯去仔细看着大公子的剑伤
的确是断了筋脉的,连森森的脊骨都能看得见,但是灯往上照去,大公子面色如莹玉,没有生丁点尸斑,甚至唇上尚有血色,仿佛下一刻,那双丹凤眼就能睁开,像往常一像,笑着看向他们
他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扎在大公子左手手指上,甚至挤出来的血也是红色的
“这怎么可能呢?哪怕是有防腐的药,也不会做到这种成效”,椰青要刺第二根针时,被姜齐拦下
姜齐的眉头早早地拧了起来,反倒是钟抑仿佛预料一般,没有太大的反应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得让我师父来看看”
“是天佑公子!”
姜齐斩钉截铁地说完后,缓缓转过身去对上椰青疑惑的目光
“你过来搭脉”,姜齐趁椰青低头的空当,迅速朝着钟抑轻轻摇摇头
大公子在钟抑走前身体就不太好了,当时椰青也是诊不出什么,现下这样,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
慢毒
钟抑眸色渐深
“这……”椰青的目光中略有些惊惧:“这哪里摸得到脉?”
姜齐早知如此,定定地一点头
“天下第一医令的你都摸不出来,那便是天佑”
“可是会不会是……”
姜齐立刻嘘了一声:“大公子之前,一餐一饭可是你亲自照料的,怎会有问题”,他不自觉和钟抑对视一眼,对着椰青说:“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件事先谁也不要说”
先不要打草惊蛇
椰青奇怪地看了姜齐一眼:“你怎么这么肯定?”
姜齐本能地想把手放到椰青肩膀上道:“因为我们大医令值得嘶——”
椰青见他一脸痛苦地弓下了腰,正要扶着他,却摸到了一手血
“狐狸!狐狸你别死啊!”
椰青在姜齐逐渐扭曲的面目中看到了一个隐晦的白眼
钟抑的目光凝重,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姜齐的外袍,看到了那横亘在他背上,早已被血浸透的裹伤布
姜齐本想装一装转移椰青的注意力,也没想到那医令包扎的手段这么不高明,刚刚一跑,伤可能是裂开了一点,结果血就湿了衣裳,看到钟抑走到了自己面前站定不动,便偏过脸去
钟抑将调集整个南疆道军力的符印交给姜齐,大公子却在他北上途中薨逝,他们自小的情谊姜齐是知道的,能让他不顾功败垂成,不顾性命,不顾生前身后的名声去抢遗体
只是已经覆水难收了
他怎么会不恨呢?
命运空渺,怪到实处,便要怨姜齐这个受托却不堪托付的人
于是这么许多天,封禁等人再怎么为难,姜齐都没有怨言
他们秉的是钟抑的意思,是代钟抑泄愤
只是,毕竟是认识了十年,旁人只知道姜齐只是个小属官,钟抑却知道大公子对姜齐的不同,何况还当着众人的面嘱咐过他要护着姜齐
这种矛盾让钟抑能默许手下人折磨姜齐,但手下鹰犬却要心照不宣地不捅到他面前
姜齐的忍受更像是一种赎罪,是因为自己的愧疚,却不是为了和钟抑演这么一场“下面的人念歪了经,我如今大义灭亲”的把戏,于是他不看钟抑一眼就胡乱推出个说法
“自己剌的”
椰青刚想说什么,钟抑就冷声制止了他
“给他包好,出去”
姜齐多希望他包的慢些,可是椰青的泼辣从来都很有分寸,如今这个时候,他眼见侯爷的脸色越来越不对,麻溜得上了药,脚底抹油地跑了
正如姜齐预料的那样,钟抑说道:“我既已答应殿下要护住你,便不会轻言”,钟抑说罢,就朝外走去
“来人”
两个守卫从远处跑来
“侯爷”
“把贺兰郸叫来”
“不是她!”
姜齐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贺兰郸字“无失”,人如其名,从来不做规矩之外的事情,因此,她当时也是等着褚暨碰到她的衣角,才安上了“行刺”之名
现在追究,钟抑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手心打手背,尽是为难
姜齐压低声音道:
“不用问了,是封禁”
抱歉了封禁!
反正你也不冤屈
钟抑转头道:“封禁押来,交给姜大夫处置”
他说完这句后,定定看了姜齐一眼,并未作什么矫情解释,回去了那个灯火通明的营帐
姜齐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吞了金,便没有再进去,而是走到了远处,问一个守卫道:“侯爷最近是常常呆在这间营帐么?”
守卫道:“回大夫,侯爷今日才回来”
是姜齐忘了,他转头又对着那边出神
那间帐子很明亮,里面的光透出来让夜色都不再浓郁,其他的营帐都围着这个帐子搭建,却又间隔着更远的距离,周围地势更低些,在如墨夜色之中,那里就像是圣地
在那里,你的心会好受些么?
远处一串马蹄声响起,姜齐回头,荧荧火光映在来人半边脸上,高束的冠下泼墨发丝飞扬
不像是来认错,倒像是来问罪的
姜齐眉尾微挑,有些意外
“贺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