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入睡总是很快的,等他呼吸匀称时,姜齐越过他爬下了床,权烜却在此时半睁开眼睛

    “姜齐”

    姜齐一趔趄:“啊?”

    “你熏的什么香?”

    姜齐不解,眉头微蹙答道:“我没有熏香”

    权烜又闭上了眼睛,姜齐戳了戳他的脸,他也没有睁开眼

    姜齐:?

    他又等了一会,确定权烜睡熟了,便让贺兰郸进来

    姜齐给她倒了一杯茶,用气音说道:“别让他一会睡醒见我不见了”

    贺兰郸点点头

    姜齐问道:“当时你们是怎么把小殿下掳走的”

    贺兰郸没有隐瞒他,可是她的声音隐隐,姜齐看了眼权烜,只能蹲在了贺兰郸的面前,附耳到她唇边,贺兰郸见状,也向前倾身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姜齐的颈侧,如幽兰吐息,带着北境特有的苦艾气息,让姜齐一顿,他随后撤开了几分

    “没事,你继续说,我能听得见”

    贺兰郸说道:“为了防止事后败露,我吩咐死士假扮作山匪,调虎离山绑走王孙,后来也是一直绑着手脚和眼睛,尽管并没有苛待他,可是我看小殿下还是怕了”

    姜齐咬紧后槽牙看向贺兰郸,对上她无辜的目光,半晌还是点点头,竖起了拇指

    “不过,真正让殿下怕的可能是那伙刺客,当时正值深夜,一个刺客甚至闯到了他的床头,杀那人的血溅在了他的身上,后来几日,他便发了起了高热”

    姜齐看向权烜,低下头抿直了唇

    “还是没有线索吗?”

    贺兰郸摇摇头

    夜风裹挟着松脂气息卷入帐中,案头烛火倏地摇曳,在姜齐眉骨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那凌霄呢?”

    姜齐抬眼,眸光锐利

    “他是王孙,所遇尚且如此惊险,凌霄去了东暘道,纵有你作保,在栾枢肆帐下真能安然无恙?北境道的天时地利,到了东边可就成了催命符”

    贺兰郸挑眉

    “东暘道二十三座烽燧,黄土尽埋忠骨,若真有万一,总归是马革裹尸还,没有一个是背后冷箭穿心,栾枢肆虽然冷不丁一个吓人主意,但本性不坏,这点你放心”

    姜齐半信半疑的看向她,贺兰郸眼角映着远处烛火的碎金,素日凌厉的轮廓似浸在琥珀里的刀锋,罕见地显出几分温润来

    帐外巡更的梆子声忽远忽近,混着篝火作响,将两人间的距离割裂成飘摇的烛影

    “你……”姜齐喉结滚动,袖中掌心已沁出薄汗,问道:“你和栾枢肆怎会熟识?”

    贺兰郸没察觉到姜齐的不自在,随口答道:“在东暘道当信将时,卖过他几个方便”

    几个方便

    案上烛芯“啪”地爆开灯花,姜齐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涌起陌生的酸涩,这情绪来得汹涌,又太过莫名其妙,于是掩饰般点了点头,开口道:“没事了,用我送你回去吗?”

    贺兰郸没等来他继续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没事,王孙夜惊,你留心小殿下吧”

    贺兰郸走后,姜齐躺在床上,觉得千万根银针顺着筋脉游走,他把手放在自己胸口,感受着今日不寻常跳动的心脏

    他闭上眼睛,劝告自己道:

    “别……千万别喜欢上别人未婚妻啊”

    姜齐躲了两日贺兰郸,不是钻进粮草车假装查账,就是蹲在马厩里给战马编辫子,自己心绪稍平之时,椰青的药效也终于过了,褚暨的声音撕破营地上空

    “狐狸!侯爷醒了,要见你!”

    姜齐掀开营帐进去时钟抑正拿手巾擦着脸

    褚暨找姜齐时扯着大嗓子跟喇叭似的从营南跑到营北,南疆道的武将闻声都来了,叽叽喳喳的围了上来,吵得钟抑只想让他们滚出去

    姜齐的嫌弃一点也不掩饰:

    “吵吵吵!你们家侯爷是头疼,最听不得嘈乱,你们倒好,叽里呱啦跟群鸟似的”

    此言一出封禁就要竖起眉毛,却想起侯爷还在这,不能造次,只能先瘪瘪嘴

    钟抑哑着嗓子让他们出去,只留下了贺兰郸和姜齐两人

    “侯爷”,贺兰郸率先开口道:“按您的安排布置下去了,另外王孙的位置暴露,因此末将自作主张把人接了回来,对外只说是,当时撤回南疆时留了一部分人手,现下找到了”

    “什么人?”

    “那些刺客嘴里藏着毒,被抓住的第一时间自尽了,没有查出什么,只是末将猜测,此事可能与二公子有关”

    钟抑将脸埋在毛巾里,半晌没抬头

    “不会是他本人,去查他手下人有没有什么动作”

    “诺”,贺兰郸继续说道:“另外东暘道与南疆道换信将一事出了些意外,凌嚣已经把自己的令牌给了栾枢嗣,那边也是点名要凌嚣”

    钟抑倒是没有太大反应,甚至没有问事情的缘由,只是问贺兰郸道:“你觉得呢?”

    贺兰郸点头

    “属下认为,可行”

    钟抑把毛巾递给姜齐,并没说责备的话,将自己的麒麟瑗递了出去,他的指尖悬在玄瑗上方三寸,像一柄未出鞘的利剑

    “你安排”,他的侧脸明灭不定:“另外攻打熵国你作元帅,我此去芮都不知经年,把这瑗拿去,旦有不测,你自裁定”

    贺兰郸的银甲在阴影中泛着幽蓝,她垂眸盯着玉瑗上那道殷红沁纹,沉默着并没有接

    钟抑抬头看向她,眼底没有温度,半晌垂眸,闷闷地说道:

    “拿着”

    一双玉手从钟抑两指之间接过那块玄瑗,这次的触感竟比塞外寒冰更冷

    贺兰郸单膝跪下

    “侯爷,王孙还在我们手上,各道主力也聚在南疆,我们现在北上,还有机会拿下芮都”

    钟抑自嘲一笑,血腥气碎在唇齿之间,寂灭成了夹杂着火星的冷意

    “殿下已薨,熵国必克”

    贺兰郸低下头,轻声道诺,站起身后缓缓退了几步,毅然决然转身出了营帐

    钟抑自始至终梗着肩颈,仰头低垂着目光

    千般不忿,万般可惜

    本就不重要了

    营帐间一时落针可闻,钟抑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问道:

    “你给我理一理,那戒指究竟怎么回事”

    姜齐方才就一直坐在榻边没有开口,现下也是劝道:“你先不要谈这些,先……”

    钟抑却弯腰直视他的眼睛,姜齐想要逃离时却被他捏住后颈

    “狐狸”

    那双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少了日常的冷淡,多了些哀求:

    “我知道他已去,但如何能不为他报仇,引兵伐熵,可其中疑窦丛生,真的只有熵国吗?”

    姜齐认命的叹了口气

    “大公子,不一定是自戕”

    钟抑的眼底寒潭中亮起了光,强压着语气中的急切,问道:

    “说下去”

    姜齐的眼睛越来越暗,幽幽说道:“那枚戒指可以自咒,但是若是细想些,一个原本打算自戕的人,还需要一枚戒指来确保功成吗?

    或者说,这枚戒指,更像是谁想要证明,大公子的死是自戕,不是他人之手”

    钟抑的手不自然地抖动着,长眉蹙着,鸦羽下隐着滔天杀意

    是谁害了他

    什么心灰意冷,都在想到这时被愤怒点燃,烧了个一干二净

    姜齐双手押着他的肩膀,劝他冷静些

    “即便没有那枚戒指,大公子的死因依旧是疑云,我不断想着过去几个月大公子的事,当时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却咂摸出几分不寻常来”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你七月走前,大公子频繁的提起西域道,更是在你北上之时,反常地让你带走程恩和程秦,后来更是把玄冰卫派出去打探消息,他或许是发现了西域道有问题,才被人用这种手段暗害的”

    钟抑缓缓抬头,心中冷意早已凝上眉心

    “西域道?”

    即使是过了十数年,“西域道”三个字还是指一个人

    钟抑抿唇不语,等着他的下言

    姜齐道:“不过,大公子费尽心机让你把程家的孩子带在身边,我想其实就是为了一朝事发,至少在你那里,扫清程将的嫌疑,程蒙唯一的孩子在你手中,十年前那桩事牵扯的程将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但现在的西域道主公认凉州州牧,只是此人与各方势力牵扯太多,底细不明”

    钟抑的目光聚于虚空中一点,似神游天外,可攥紧的右手又暴露了他心中所想

    姜齐手指微动,在袖中摩挲着那枚戒指

    “落日熔金”何尝不是和凉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另外,大公子之前把所有南疆道的将军全都分派出去,加固边防”姜齐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或许也没想到自己查到的事情会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姜齐思及此,也暗暗抽了口气

    “那些急于掩饰当年真相的人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借熵国的手杀害了殿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恐怕……”

    钟抑的眼底已经起了风暴,帐外的风吹进来,细弱的的火苗摇曳了一瞬便熄了,姜齐本要起身点上灯,却被钟抑拉住,钳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冷得人骨寒,又力道十足

    “凉州,还是芮都”

    叱咤!!——

    闪电滑过,一场大雨终于浇下来,雨幕隔开了外面战马的嘶鸣,将士的甲胄碰撞声,只剩下他们二人

    黑暗之中姜齐看不清钟抑的神色,只余下手臂上越来越大的力道,让姜齐怀疑那个说着“逝者已逝”的人是不是真的平静,而他自己,又是真的如自己所轻贱的那般平静吗?

    “芮都”

    鸿烈篇完

    芮都篇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