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棺椁的马车辘辘地驶过洒满纸钱的三军仆道,没有士兵挥斥,路旁的百姓身着白衣,高举白幡,将自己能准备的最好祭品奉于棺前,矢心以辞

    凌厉的鹰唳声划破天际,风在苍茫的阴空中盘旋,俯瞰数十万人四方奔来,只为给太子的棺椁磕个头

    人流跟着大军一齐汇成举国的悲凉,州牧设祭,郡守痛哭。

    姜齐和两个孩子坐在车里,掀开窗帘时正好能看见在队伍最前面的钟抑

    一柄长刀,一匹烈马,一位杀神

    那把□□杀的人堆出了桓襄侯的恶名,如今他提着这罪戮杀器,震慑高山长水间的野鬼孤魂,为大公子开路

    “姜大夫”

    京杀唤了声正在沉思的姜齐,说道:

    “芮都急召孝端侯率兵南下勤王”

    姜齐皱眉,右拳缓缓攥紧,偏头冷笑了一声

    这是怕大公子的死逼反钟抑

    “侯爷的意思呢?”

    京杀抬眼看向前面那人,又转头深深望了眼权烜,淡淡开口道:

    “侯爷的反应和你一般无二”

    姜齐心下明白:“我知道我们这次回来是要做什么,让侯爷放心”

    一朵小雪花飘进马车,却顷刻间蒸腾成了水汽,姜齐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

    下雪了

    永宁十四年十月,朔风凝霜,雪落漼溰,乾国迎来最早的寒冬

    芮都层层守卫将领没有拦自益州而来的数万大军,送葬队伍一路死寂,缓缓移向承天陵

    从宫内奔来的黄门趾高气昂,用尖尖细细的嗓音在人群中颐指气使道:

    “陛下有旨——!!”

    姜齐示意两个孩子呆在马车上,自己下了马车向前走去

    众人都跪下领旨,而钟抑端坐在马上,眼神淡漠,不曾低头看一眼

    黄门眉头蹙了蹙,不满地又喊了一遍:“跪下领旨!”

    姜齐心中感叹这黄门真是上赶着找死,主子怕得连孝端都叫回来了,他作为一条狗还揪着这些礼节不放

    与此同时,钟抑轻抬起手,背后的京杀立刻站起,微眯起眼睛拉弓搭箭,随着那只手的落下,一箭射杀了宣旨的黄门

    箭簇破空之声惊动飞鸟,剩下的随侍齐刷刷得跪下,颤抖着求饶道:“侯爷恕罪,求侯爷饶命!”

    京杀收回长弓,疾步上前揪起旁边的一个黄门,捡起地上沾血的诏书塞到他怀里,冷冷道:

    “念”

    那黄门打开,颤抖着嘴唇,抬头惊恐的看向京杀,半晌跪下道: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

    长剑出鞘的声音听的地上跪着的人后颈一凉,那黄门立刻喊道:

    “奴婢念,奴婢念,非……非寿终正寝,不得入圣地,命……”

    那黄门一边念一边哭,最后一咬牙,喊出“葬入西陵”四个字后,直接嫌烫手般把诏书一扔,趴在地上直呼饶命

    几乎所有人都一愣,而后还未与周围人询问一句刚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猛地听见一声龙吟

    蹭——

    那把十丈长的□□出鞘,在天光下划过一抹冷厉的寒芒,眼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终于抬眸,黄门咽了咽口水,被那毫无生机的蓝环瞳孔静静地盯着,仿佛身上缠绕了数十条毒蛇,而后身侧响起数百声拔剑之声,群情激愤,目眦尽裂

    哒

    哒哒

    承天陵陡然静得只能听见缓缓响起的马蹄声

    暮色凝血,瞬息间在天际漫开,钟抑的□□在残阳中折射出暗红弧光,铁蹄踏碎青砖的脆响忽然被九重宫阙传来的钟鸣截断,震得檐角铜铃簌簌乱颤,惊起满城寒鸦

    姜齐的瞳孔骤然紧缩,冷汗顺着脊椎蛇行而下,他看向宫城的方向,脑子里快速的思索着

    丧龙钟

    老乾王死了

    不可能是钟抑,也不可能是雍凛

    还有谁在芮都,还有谁会坐收渔翁之利

    那一刻,天旋地转,姜齐甚至回头看了看马车

    丧龙钟声厚重,如同一声声哀鸣,似潮涨潮落般传来,第七声钟鸣在城阙间激荡回旋,玄甲卫戍的剑锋开始不安颤动,训练有素的南疆精锐并未慌乱,只将目光落在马上静止的侯爷

    当啷——

    当最后一道声浪碾过承天陵神道,伴随琉璃迸裂般的清鸣,那把一击震碎羌国守将长戟,斩对方于马下的煞器几乎是碎成了糜粉

    流云在宫墙飞檐处凝成旋涡,暮风卷着残刀碎片掠过钟抑苍白的指节他望着十丈外蒙着玄纁的棺椁,喃喃道:“为什么?”

    轻甲后的斗篷扫过满地银尘,金线回纹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姜齐望着那个走向棺椁的孤影,脚底生出冷意,急忙走过去扶住他

    “侯爷……侯爷!钟抑!”

    钟抑并不看他,只是推开了一层层的棺椁

    姜齐甚至拦不住他,被他推开,好在被京杀撑住,他忙拉住京杀的手臂,附耳拧眉道:“别让人看见大公子的面容”,说罢便要去拉开钟抑

    可是无论姜齐喊什么,钟抑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

    钟抑不甘地闭上眼睛,面色极尽痛苦地牵过他的手

    为什么

    里面的人一定是睡着了,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那么久依然容貌依旧

    他伸手轻轻擦过那人的脸

    “他死了,别贪睡,起来登基”

    旁人未料到眼前这一幕,正要上前时姜齐却骤然拔出身旁京杀的佩剑,面色冷厉地指向众人

    “放肆!上前者死!!”

    众人被他震慑住,却见钟抑突然轻笑出声,那声音太轻,就像是呵出的雾气,轻轻地散了,一滴一滴的眼泪洒在尸身上

    有帝运,无帝命

    这就是天命吗?就差那么几天

    钟抑哽咽着哀求:“好公子,别胡闹,我知道你醒着,该登基了,你得去登基了!”

    他的呼唤无人应答,崩溃的拽着寿袍衣领,嘶吼道:“起来啊,你起来啊!睁开眼看看我!——”

    姜齐被钟抑疯魔的行径惊到,眼见着京杀不肯忤逆钟抑,硬是让他晃散了冠,大公子长发敷面,姜齐立刻扔下那把剑,劈手去夺尊体,却半分抵不过此刻已失去理智的钟抑,他扛着尸身踢开一个又一个拦在他面前的人,大步朝宫城走去,一路走到秦川宫

    那一地的后宫嫔妃、奴婢宫仆在老乾王床前哀戚地哭着,钟抑就是在此刻闯进来的,那神色浑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索命鬼,所有人吓得尖叫着跑了出去

    诺大的宫内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三具尸体

    他把老皇帝连带着身下的被褥一起扯到地上,将大公子轻轻放上去,像是要叫醒睡着的人,又怕声音太大惊到他,便用气声说道:

    “醒醒陛下”

    他跪在床前,静静地等着新王睁眼

    “姜大夫!”

    京杀在殿外扯住他

    “刚刚我的人来报,刺客还未拿住,现下我已命人围住宫城”

    姜心点点头,道:“全力捉拿,一定留活口,围住秦川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姜齐追进来,只见钟抑跪在床边,平日里挺拔的脊梁都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压塌了许多

    姜齐不知在那站了多久,才终于缓缓走到他的背后,手却颤抖着,无法安慰般的放到他的肩上,

    “差一点儿就破了那句判辞了

    姜齐已经看不清眼前了,他抬手轻滑自己的脸,手上却似乎并没有眼泪

    “你怎么……”

    姜齐似乎听钟抑问了一句什么,想要仔细分辨,钟抑的话却像是远在天边回荡一般

    但是那句,刚进门的京杀听见了

    你怎么没有护住他

    “退后!”

    京杀大喝一声,猛地往后拉了一把姜齐,可还是不抵钟抑拔刀的速度,一刀横劈在姜齐的左手上,京杀的剑被姜齐丢下,只好拿起剑鞘来挡,却被砸到姜齐身上,和他一同飞了出去

    钟抑的蓝色瞳环被尽数吞没,丝丝缕缕的血丝布满眼睛,穿堂风扫过钟抑的发丝,飞扬着将他衬成一个妖魔

    京杀呕出一口血,迅速转身看了眼姜齐,又将那半截剑鞘拿在手中,虎视眈眈地看向钟抑手上的那柄剑

    “侯爷”

    他这一声叫的和求饶差不了多少,兴许真的有了用处,突然暴起的人并没有继续追来

    钟抑的目光被地上的老皇帝吸引了,头轻轻歪了一下,下一瞬长剑贯下便将地上人捅了个对穿

    但他并没有停

    京杀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钟抑用尽全力嘶吼着,一剑一剑的将地上的人碎尸万段,一剑一剑将心中的不甘、悔恨、怨怼全都发泄在其上

    霎时间血流如注,骨肉横飞

    姜齐终于缓缓有了知觉,方能看清,就被眼前的画面冲击得心中大震,可事态越是这样苍乱,心就越发静下来

    眼见门外的人听见了动静,就要冲进来,姜齐捂着手臂上的血踉跄地站起,走到床边脱下外袍,盖在了太子的身上,只这就耗尽了他全部力气,跌坐在了地上

    京杀厉声命令道:“别进来”,转头欲夺钟抑的剑,可根本近不了身,正当没有办法的时候,钟抑突然喷出一口血,瞳孔涣散,直直的栽了下去

    他终于倒下了

    “侯爷!”

    京杀冲上前抱住钟抑,一时之间眼中惊惧更似方才,手掌颤抖着贴向他冰凉的脸,深吸一口气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才敢探向他的鼻息,片刻后,灰瞳终于闪过一丝亮光,大喊道:“椰青!叫椰青来!”

    姜齐面如金纸,唇无血色,他已经没有力气举起掉在地上的剑,好在还能拖到身前,他摇摇头:

    “你把他放在这,我守着,你出去领椰青,并让所有人退出百米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京杀看着一地狼藉,微微皱眉,将钟抑半拖半抱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才小心翼翼的将他放下,转头开了个小缝出门去

    等姜齐听到声音,再次睁开眼,京杀已经带着椰青回来了

    他应该是被嘱咐过,现在脸上并没有其他表情,只是默默从京杀手中接过钟抑,把了把脉后,从自己的药箱里翻出一颗药丸喂给钟抑,随后掏出银针,迅速的扎遍了钟抑的全身,一抬头却见一条血河蜿蜒来

    “狐狸!你!——”

    姜齐摇摇头,随手用衣袖拢了拢伤,吩咐道:“京杀,让人把先王尸身收敛进棺椁中,另外,派心腹看住两个孩子,多事之秋,小心行事”

    京杀点点头出去了,椰青连忙为快要血流而亡的姜齐喂了颗药丸,蹲在那包扎起来

    姜齐自觉没事,推脱道:“你先不要管我……”

    椰青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却又含着一眼的泪光,又气又急道:“我如何不管你!大公子躺在那,侯爷现下也成了这副样子,再等你也躺下吗!”

    姜齐终于不再反驳,松开那把剑,将手递给他

    椰青僵了一瞬,缓缓蹲下来为他包扎好,再开口,声音变得十分喑哑:“不要有事狐狸……”

    姜齐点点头:“去守着侯爷”

    椰青再把脉时却皱了眉,挪了几个银针后面色依旧没有缓和,又去把了右手

    “侯爷的脉象很奇怪”

    姜齐眉头一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如何奇怪”

    椰青紧盯着钟抑昏过去的脸,说道:“右手的脉象和我在益州之时为他把脉时一样,即使疲惫劳累,却不像左手这般,似是心力衰竭,隐隐死脉,可是即使脉象有所变化,也不该如此”

    听到“死脉”,姜齐的心中咯噔一下,只是收敛的人进来,姜齐便没有多问,只说道:“你且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