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沙与喧嚣,最后进来的瞿颖也站定位置,帐内一时只剩下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姜齐依旧沉默地立在褚暨与瞿颖之间,微微垂首,目光专注地落在中央巨大的沙盘上

    钟抑微微侧身,贺兰郸会意,接替他立于沙盘主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点向沙盘上的一处位置,声音清冷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僰都,目前掌权者是熵国相,此人狡诈阴鸷,现下扶植了一个王室幼子充作傀儡,以掩人耳目”

    随即,她的手臂倏然转向,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指向沙盘南端另一处被插着小旗的区域

    蔺邑

    姜齐的眉头一皱,陡然明白了方才钟抑描摹的线路究竟作何用意

    “而这里”,贺兰郸的目光锐利,迅速扫过帐中诸将,而后短暂在京杀和姜齐身上停留:“盘踞着萧昶的三十万精锐,桓襄侯率姜齐、京杀,领十万铁骑,直取蔺城”

    “元……”,褚暨几乎是脱口而出,惊诧之色爬满眼底

    十万对三十万,这太冒险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钟抑,想寻求一个解释

    钟抑却只点点头,连身形都似乎整肃些,道:“得令”

    姜齐眉头也紧紧蹙起,但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了关键

    十万皆是骑兵

    念头通达,他立刻明白了钟抑的意图

    非是强攻硬打,而是要打一场出其不意的奇袭

    他反应极快,在褚暨再次开口前扯了一下他的袖甲,褚暨会意,堪堪咽下疑惑

    贺兰郸仿佛没听见褚暨那半声惊呼,也没有看姜齐的小动作,继续下令道:“京杀,即刻去点齐兵马,明日拂晓,大军开拔”

    “得令”

    京杀抱拳,声音干脆清晰,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

    贺兰郸的目光并未离开沙盘,朝右后方伸出手,立刻有亲卫将推演棒交到她手中

    “瞿颖”,她以僰都为中心,在沙盘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半圆弧线,囊括了周边几处重要的城池要塞,沉声道:“你负责与僰国方面周旋谈判,记住,不仅要为蔺邑的战事拖延时间,更要借机拿下弧线内的这些城池”

    她的目光中带着不容讨价还价的强硬,嗓音也冷了几分

    “同时离间将相,要让国相与那位手握兵权的镇国大将之间互相攻讦,最终自相残杀,不攻自破”

    瞿颖心头一凛

    离间将相,使其内斗?

    这任务看似不用刀兵,实则需要极高的手腕

    虽一时未能完全参透其中关窍,但军令如山,他毫不犹豫地躬身应诺

    贺兰郸的目光转向了刚刚被姜齐按下的褚暨和一旁的封禁

    “褚暨,封禁,继续围堵僰”,她刻意加重了语气:“但半月之后要恰到好处地放松对熵军通往蔺城的道路堵截”

    封禁眼神猛地一亮

    原来如此!

    围堵是假象,给僰都压力是虚,为谈判增加筹码,乃至为骑兵主力奔袭创造战机才是实

    而放松去蔺城的通道,恐怕是诱使僰都向萧昶求救,或是让僰都内部以为有机可乘,从而调动其兵力,自乱阵脚

    先前的不解豁然开朗,他精神大振,不顾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褚暨抱拳朗声应道:“得令!”

    出了帐篷,姜齐脚步未停,目光一扫,落在正欲离开的瞿颖身上,他快走两步,伸手轻轻一带,便将瞿颖拉到了一处背风的角落里

    “瞿兄”,姜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惯常的的笑意,道:“元帅方才帐中点将,特意将离间将相的重任交付于你,足见他对你上次游说之功的认可”,姜齐一字一顿,望向他的眼底

    “这份信任,千斤重啊”

    瞿颖连忙拱手,脸上显出几分诚惶诚恐:“不敢当,不敢当!大夫莫要抬举我,上次若非你事先提点,将各方利害剖析得那般透彻,我便是舌头打了结,也吐不出那番能说动人心的词令,说到底,还是仰仗你的智谋”

    姜齐“啧”了一声,状似不满地抬手拍了拍瞿颖的臂膀,力道不轻不重:“你怎么不会?就像这次……”,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大元帅既已指明方向,瞿兄心中可有成算,打算如何撬开将相不和的口子?”

    瞿颖虽是信将,但是南疆道从来不会防备着他,因此他的消息总是灵通的

    他略一沉吟,便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元帅命我离间将相,如今僰都城内守将乃是霍威,此人半生戎马,是位名副其实的镇国将军,深得老国君信重,一手提拔至此高位,如今年迈,虽感后继无人,却始终不忍江山易主,这才率领残兵边打边退,边退边打,死死扼守着这道最后的防线,是个难得的忠耿老臣”,瞿颖略一顿,思索片刻,继续说道:“反观那位国相,却是个反复无常的三姓家奴,名声狼藉,霍威对此人应是极为鄙夷,若非他手中牢牢把持着老国君的幼子作傀儡,霍威绝不会为了这等小人死守国门”

    姜齐听着,手指轻捏着下巴,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问道:“老将忠心,丞相贪婪,只是瞿兄以为,以那丞相一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番为何也一反常态,留在危如累卵的都城?”

    瞿颖反应过来,疑惑道:“是啊,为什么那国相不带着他那傀儡南下避难呢,去哪里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到点子上了

    姜齐赞许地点点头,又拍了拍瞿颖的肩膀,随即脸色却变得有些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道:“关于那孩子……瞿兄,我倒是曾听闻过一个极其隐秘的传闻”

    他故意顿住,目光闪烁,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钓得瞿颖好奇心高涨

    “什么传闻?”

    他抿唇又启,复又阖上,好似内心天人交战,最终才轻轻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那个孩子极可能是箫昶的种,老国君年迈,早已无法生育子嗣,偏巧后来箫昶被调回僰都驻防不久,宫中便传出了喜讯,更蹊跷的是,据说那时的老国君连榻都难以起身,这凭空冒出的‘龙种’,岂不荒谬?”

    瞿颖如遭雷击,倒吸一口凉气,独自消化着这石破天惊的内幕,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夫你这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些,这等秘辛……”,他摇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姜齐摆摆手道:“嗐,之前走南闯北在各地留了些耳朵,保命嘛~不寒碜”

    瞿颖抿唇拱手对他,姜齐也虚握着拳回礼

    “所以”,姜齐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将话题拉回正轨:“箫昶这次潜去陪都,不一定是争权失败,据我所知,这孩子可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大概是两人达成了什么交易,僰都尽是箫昶的人,国相动不了,只能让箫昶来调兵,拿住这傀儡孩子,就是为了挟制箫昶,逼他率蔺城大军回援都城解围,同时,他大概还做着美梦,凭着这孩子明面上身份,以为都城就算失守,僰后面的多少城邑,够他当几个春秋的‘好国相’,可惜啊”,姜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他这次是押错宝了,箫昶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个为了权势,你就算往他先人坟头上撒尿,他也能拍手夸你尿得准的货色,否则僰也不会成为孤城”

    瞿颖顺着姜齐的思路,试探着问道:“如此说来,我们的关键,便是要让霍威这位忠心的老将军,看清丞相和箫昶的这番谋划?让他知道,他拼死守护的不过是个野种,而他所鄙夷的丞相,正利用这孩子和箫昶做着交易?”

    姜齐举起手“诶”了一声,赞叹道:“这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我们可以帮箫昶肃清这些谣言,若是老将知道这些后仍旧坚守,虽愧对老国君,却依旧对得起熵国王室祖宗基业,但若是我们帮箫昶摆脱□□一罪,又让霍威撇开弄权丞相,帅军臣服与箫昶,该如何?”

    瞿颖的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捕捉到了姜齐的意图:“只要在幼王身世即将暴露或已经暴露之际,我们替箫昶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这是丞相为保权位编造的谎言,那么霍威对丞相的鄙夷和对那傀儡小儿的疑虑将达到顶点,而箫昶则能洗脱污名,甚至成为霍威唯一可以投靠的正统”

    姜齐的虎牙若隐若现,老神在在地压下瞿颖的手

    “明日开始,需要有一队人马伪装成溃散的熵军,在僰都城外围徘徊,这支队伍,就由瞿兄你全权调遣,待到时机成熟,城中流言四起,霍威对那孩子的身世起了疑心,我们再不小心地让些流言传到霍威耳中,比如,箫昶并非不想回援,而是他自身也在蔺城陷入了重围,被侯爷的十万铁骑死死咬住,寸步难行

    更重要的是,要让霍威知道,那位神通广大的丞相其实早就对蔺邑的处境心知肚明,但他为了保存自己手上的实力,根本不愿意冒险派兵突围去蔺城与箫昶汇合解围,丞相只在乎他手里的傀儡和权势,根本不在乎箫昶和霍威的死活,更不在乎僰国的存亡”,姜齐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蛊惑:“是继续为一个野种和一个自私的丞相陪葬,还是为自己和麾下将士寻一条生路?让霍威自己选”

    这哪里是离间,简直是要釜底抽薪,从根子上瓦解僰都的抵抗心绪

    他激动地看向姜齐,正要开口赞叹,姜齐却抢先一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无奈自嘲的表情

    “哎呀!计策嘛,我也就只能想想,纸上谈兵罢了,真到了那龙潭虎穴,我这嘴皮子可没你滑溜,应变机锋更是不及你万一”,他唉声叹气,好像真的很遗憾自己没有天赋异禀:“千斤重担,可都压在你肩上了啊瞿兄”

    瞿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刚想安慰并表示自己定当竭尽全力,话还未出口,姜齐猛地一拍自己脑门,脸色“唰”地一下变了,失声道:“坏了!”

    瞿颖被他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怎么了大夫?”

    姜齐一脸焦急,语速飞快道:“光顾着跟你议论熵国这摊子糟心事了,差点误了大事,侯爷方才在帐中分明示意我稍后留下,他还有事要单独吩咐我”他一边说,一边匆匆忙忙地又用力拍了两下瞿颖的胳膊,像是给自己鼓劲,“瞿兄,我先去了,回头再细说!”

    瞿颖忙让他去,眼见着他又返回去中军大帐,自己缓缓低头,扯平了嘴角

    “我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

    姜齐刚一进帐子就被噎了一下,不自然地挠了挠耳后,暗自腹诽

    狗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