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阿林看见胤祉过来，连忙行礼。
这些年来，从扬州回到京城，到宫里当差。阿林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现在阿林知道，她是伺候胤祉的人中，真正出身低微的。和她要好的伊尔根觉罗·布耶楚克，是正红旗下尚书噶尔汉之女，打着来荣妃处学规矩的旗号，实则是要做胤祉房里人。
阿林怎么可能不心酸呢。她已经知道，胤祉根本不是自己这种连旗人都不是的女子能奢望的，能一辈子服侍胤祉，就该心满意足了。
可阿林怎么会不难过呢。纵然胤祉仍同从前那样，教她诗词歌赋，兴致来了给她说一段《三国演义》。待她极好，并不因为她出身低贱而轻贱她。
可阿林到底也只是个丫鬟。别说福晋，就是布耶楚克，也是能随便打发她去别的地方做事的。
阿林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看着面前刚刚下朝，一身海水纹官服的胤祉，她又觉得没什么不好：看见胤祉她便控制不住欢乐，足够咀嚼一辈子了。
胤祉看着阿林已经给他铺好的被褥，温柔一笑。他撩开衣摆靠在躺椅上，阿林连忙拿起上次胤祉还未看完的诗词抄本。正准备念呢，就听见胤祉说：
“别，念那本旧唐书。”
阿林手一顿，忽然明白胤祉这会儿，绝对是有什么要事处理了：“是康熙爷又让爷办差？”
胤祉笑起来：“是大差事。汗阿玛让我编纂历法、算法等，这可真是了不得。”若是在前明，这样的事可是只有太子能做的。
只是康熙较过去帝王也极不同。就算是这样修正礼法的大事，也只能说他欣赏胤祉这个儿子的才华罢了。并不能说，他暗里指明，胤祉便是那隐太子。
阿林却是喜出望外：“恭喜爷了！”
胤祉得以一展抱负，阿林也为其开心。连书房窗外的花朵，都明艳几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胤祉便想多念叨念叨：“汗阿玛比起儒学，更喜西学。偏偏兄弟中，只有我精于此道。”
“上次汗阿玛让我学习律吕知识，去测那北极高度。我便明白，这修书一事非我莫属。”
尽管阿林不知胤祉口中的“北极高度”是什么，但律吕知识她是知道的，一群鬼画符，弯弯绕绕不知道有什么用。
现在阿林懂它的用处了，来给胤祉飞黄腾达的。想来有这一层关系，康熙爷也能更看重胤祉。
胤祉今天也飘飘然，说是要看看史书，根本静不下心来。阿林在旁念“棠棣之华”，胤祉就止不住走神。一走神，就落到阿林身上。
当年黑瘦的阿林，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口若衔朱，指如葱削。此时她伫立在胤祉身旁，抑扬顿挫念李家兄弟的“兄友弟恭”，像唱歌一样。
胤祉忽然想起，阿林早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但他这些年素来厚爱阿林，旁人无不以为，阿林肯定要做他通房丫头的。
是他之过。光顾着将自己那点秘密吐给阿林，却忽略阿林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坏了阿林名声。
“阿林。”胤祉出声，阿林立刻停下朗读，候着胤祉的话。胤祉对上那大而清亮的瞳子，忽然将他原本的打算吞回肚子里。
阿林也算是半个胤祉自己养大的姑娘，什么脾性都知根知底。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怕同床异梦。
于是胤祉问阿林：“你愿意许给我么？”
愿意。阿林怎么会不愿意？阿林做梦都想不到，她心中风光霁月的胤祉愿意娶她，她可以继续留在胤祉身边，一直仰望他。
心里狂喜，阿林的头脑却越来越冷静：“爷，我不是旗人。”
就算是康熙爷赐的试婚格格，也是有来头的旗人，更别说皇子的福晋和格格了。
胤祉却觉得阿林真是小题大做，可他就喜欢阿林这样的老实：“哈，汗阿玛这规矩还没立起来，有的是空子。只要愿意，怎么不能让你也做个旗人贵女？”
阿林忐忑，她是不能像胤祉那般想当然的：“我，我怎么可能是贵女呢？我从出生，就在干活，也不漂亮，如何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格格呢？”
胤祉扶着阿林的下巴，让阿林抬头，正视自己的眼睛。极近的距离，让阿林可以感受到胤祉温热的呼吸，也可以让胤祉看到阿林染上绯红的脸颊。
“阿林，听好了。”胤祉说：“你不要妄自匪薄。”
“在我看来，你可爱、真诚、正直、温顺。任何困难在你面前，都可以引刃而解。”
阿林听痴了。她居然在胤祉心中，有那么好？
“所以，阿林，你放心去吧。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烦劳，你放心。”
胤祉郑重许下他的承诺。等阿林回过神来，她已经坐上了去田家的马车。阿林真不敢相信，她居然有这样的勇气，敢去欺瞒当今。
为了胤祉，阿林愿意。如果她不争一争，她和胤祉不就永远守着那条主仆关系了。想到还在等自己的胤祉，阿林深呼吸，略微打开窗帘，看着外面繁华而陌生的京城风貌。
阿林，不要给三爷丢脸，拿出你最好的样子来。阿林暗地里鼓舞自己。
明明是上演“孤女投奔”的戏码，阿林却比校场里的侍卫还要紧绷。现在的阿林也确实比手拿刀枪的士兵还要勇敢，她正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等马车停下来，便是胤祉为阿林找到的“好出身”了。阿林盈盈落下，对田大人及其夫人行礼：
“见过父亲、母亲。”
这是按照胤祉的吩咐，让阿林做汉军旗田大人的女儿，隔几日参加选秀去。
“好一个标志的姑娘。”苏夫人惊叹。原以为是接了个麻烦，没想到，倒是一块璞玉。
“你叫什么名字？”
阿林羞涩别过头，她并不熟悉这样的夸奖：“阿林，田阿林。”
没成想，对面那位面相和善的夫人，却是皱起了眉头：“阿林？这名字，莫不是太平凡了些？”
苏夫人看着面前的阿林，虽然不是容颜极盛，但胜在如夏日一汪清泉，清雅秀美。可这样一个出水芙蓉般的美丽女子，三阿哥千叮咛万叮嘱的贵人，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如此粗犷的名字呢。
阿林告诉苏夫人，胤祉曾盛赞，这个名字的含义：如山高远，如山屹立。
寓意好是好，男人气却重了，如何配得上眼前这个秀美的姑娘。
苏夫人叹口气，先不提这名字的事，轻轻拉过阿林的手，摩挲她掌心的纹路：“虽然是个孤女，但是个好名孩子呢。你看你这命线，长命百岁呢。”
阿林看着掌心纹路，不明白苏夫人怎么从其上看出那么多弯弯绕绕来。但旗内喜看相，阿林是知道的。
胤祉曾为此嘲笑过他的八弟胤禩，信这些鬼神之语，属实有小谋而无大智慧。他对自己的门人陈梦雷说，别看胤禩现在风光，早晚要为沉迷此道狠狠栽一根头。
所以胤祉府上，从上到下都是不看面相、不去算命的。是以阿林并不能用手相判断，苏夫人是在说恭维话，还是自己真能长命百岁。
“这样好的姑娘，没有母亲来教导你，如何做一个好格格。单单只学了些宫里做事的规矩，能做一个好的管事罢了。确实是被耽误了。”
苏夫人这么细细一看，发现阿林衣着也不像是贵女，素静着呢。早闻三阿哥胤祉节俭，喜好素静，没想到连女眷身上，都是如出一辙素色而不加多余刺绣。
这样可不能去选秀。到那时，满院子都是五颜六色的花。穿素静了，若只是被比下去倒还好，就怕冲撞了皇上。
不过礼仪可以学，衣服可以换，钗环可以重打，但这名字……饶是苏夫人，也拿不准主意，毕竟那是胤祉夸奖过的。
苏夫人当然知道，满人那边给女孩起名，无非花啊、石头啊什么的，甚至有用酒瓶子的。
但他们隶属汉军旗，这名字就不能那么简单了，只有平民才直白用野花野草、山林树木代称，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名字。满人自己起汉名，也不会那么随便。
苏夫人越想越过不了这坎，索性和田大人一合计，想出一个妙招：这边通知阿林，那边通知胤祉，两头骗。
田大人还有顾虑：“若是三阿哥那边发现了……”
苏夫人白了田大人一眼：“咱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不给三阿哥办的漂漂亮亮的。怎么，你还想亡羊补牢不成？”
田大人领悟。是啊，只要事情办妥了，三阿哥可没什么不满的，他们还能沾光。
某日，苏夫人给便告诉阿林：“咱们要做戏做全套，那必然是要把你记入族谱的。但你这名字，还得改了。”
阿林张嘴，还没说话，便被苏夫人堵了回去：“我们已经修书一封，询问过意见了。”
又捏起阿林的芊芊素手：“傻妹子，还纠结什么？阿哥还等着呢。”
阿林被苏夫人的话弄了个大红脸，害羞低下头，想象着心上人点灯，一笔一划回信的模样。天横贵胄尚且如此上心，她又有什么不可以付出的呢。
阿林郑重点头，却忽略了苏夫人眼底一闪而过的窃喜。苏夫人殷切地拿了纸币，将那个新名字写下：
“济兰”
“济兰，田济兰，怎么样？”苏夫人得意笑起来：“字形好看、寓意吉祥。就算在满语里，也不输你那个老名字。”
“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
苏夫人倒也没说谎，这个名字确实是她千挑万选的。也确实和田家其他女儿的辈分一样，再找不出任何端倪了。
阿林却有些犹豫。不管怎么样，她也叫了十多年“阿林”，一朝要放弃这个名字，也不是那么干脆利落。
苏夫人看出阿林的纠结，挪到阿林耳边：“哪个爷不希望自己枕边人是这样的温香软玉呢？又有哪个女子不想为心上人洗手作羹汤呢？”
“多好的名字啊，定能助你终成眷属。”
“终成眷属”这四个字像是有什么神力，让阿林无法自拔幻想。能名正言顺、一直呆在三阿哥身边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于是阿林接过了那张写着“田济兰”的族谱。
从此，阿林成了田家的三小姐田济兰。
到了选秀日子，济兰踏入朱红的宫墙。陌生的景色也无法吸引济兰的目光，只满心欢喜等着撂牌子，好让心上人求来那纸御赐。
而她身后，庄严的宫门关闭，发出沉闷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