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兰没伤心太久,伊哈娜也没独秀太久,她的孩子也夭折了。

    府里一连去了两个孩子,众人却根本无瑕悲伤,每个人脸上都是神色凝重,往来脚步匆匆。

    太子爷被废了。康熙爷声称要从诸位皇子中,择一贤者为太子。此言一出,诸位皇子莫不蠢蠢欲动,京中一派风雨将至。

    陈梦雷在外书房秘密与胤祉商讨:“三爷意向如何?”

    胤祉肯定,陈梦雷对自己也算是尽心尽力,废寝忘食为胤祉规划出一个可拉拢江南文人、朝中中立官员的法子。但是,陈梦雷不懂康熙。

    “先生,我阿玛心里早已有选。”

    陈梦雷闻言,瞪大眼睛:“请三爷明示。”

    胤祉背手而起,踱步到床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阿玛曾托李光地,递一个他的意思。很可惜,李大人,也许有他自己的风骨吧。”

    陈梦雷明了。李光地可是太子恩师,康熙爷嘱咐他递话,居然是想二立太子!康熙爷真真是糊涂了,太子娇蛮,如何能做储君?

    “可是,三爷,这到底是一个机会。”众目睽睽之下,康熙爷还能反悔不成?

    “先生。”胤祉转过身,“他是天子。”

    陈梦雷闻言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话语里的大逆不道,后背已出一身冷汗。陈梦雷擦去自己额头上的虚汗:“谢三爷指明。”

    胤祉看向窗外,喃喃:“这不过是一场荒唐的笑话。你我只需作壁上观,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朝中风云涌动,却和失魂落魄的济兰没有关系。她日夜坐在房中以泪洗面,抚摸着她亲自绣的小肚兜。

    济兰将脸埋在那只有她自己温度的贴身衣料上,痛苦着说:“我的儿啊,你怎么那么自私。明知道你才是额捏的依靠,就这么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了。”

    言语间,济兰的语气间不自禁带上一丝怨愤。济兰当然是该怨的,她为这孩子受了许多折磨,瘦骨嶙峋,可怖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害怕。

    更别说,还因为这个孩子,差点失了胤祉的宠爱。若不是阿月的意外“相助”,济兰和胤祉就此生分了,她将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桃夭看了济兰的样子,连忙将她扶起来:“格格,别哭伤了身体。您还年轻,朝前看啊。来,把补品吃了。”

    桃夭哄孩子的态度逗笑了济兰。济兰爬起来,用手帕边沾沾眼睛,却不巧看见那过去胤祉的诗:

    “低眉生静水,心慈可哺鹑。”

    济兰下意识攥紧了帕子。像是只要把那字眼死死攥着,看不见,就可以不去想那话里暗藏的要求。幸福时怎么都读不腻的诗,此刻才知道,言语竟也能成刀刃。

    “哈哈,哈哈……”济兰低下头,颤抖着笑起来。她知道桃夭此刻大概以为她中风了,不然为什么,情绪竟能如此大起大落。

    “哈,坏名字,坏名字。没福气的名字。”济兰越想越荒谬。阿月,这就是你在下面为我谋求来的好去处?

    济兰猛然抬起头:“桃夭,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她的脸上毫无泪痕,眼中的神采却全数消失了。

    桃夭一直在门口守着,良久才听见济兰出门的声音。只看见济兰钗环、妆容齐全,仪态端庄,快速跨过门槛出去了。

    “哎呀,格格,等等我。”桃夭连忙跟出门去。

    济兰在布耶楚克门口停步一会儿,神色复杂。想了想,到底不要把自己丧子的晦气过给布耶楚克。

    布耶楚克怀的是个女孩儿,因此受到的关注少了很多。彼时济兰想转移注意力,给自己孩子和布耶楚克的女儿,一人绣了了只布老虎,以期二人和好如初。

    但还是不要给布耶楚克添麻烦了。济兰怀揣着那小小的布老虎,往王府的小花园走去。王府不大,这短短一路无人交谈,却让济兰生出天地间无所隐蔽的寂寞来。

    桃夭看出来,济兰有心事。未足月的孩子,按照规矩,连坟茔都不会有,一把火就去了。可是有哪个母亲不会痛心呢?桃夭知道,济兰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

    “格格想静静,那我就在外面候着好了。”桃夭鞠躬,主动把空间留给济兰。

    济兰又是一个人了。

    转过山石,忽然听见噼噼啪啪的火焰燃烧声音。在这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又摸着黑,倒是隐蔽。济兰探究向前,原来是伊哈娜。

    她沉默着为自己孩子烧些经文,祈祷他的来生平安。

    “福晋这是在做什么?”济兰突然开口,把专注的伊哈娜吓得身子一颤。

    伊哈娜转身,那双悲伤的美眸认出是济兰后,露出同病相怜的情绪来。这时的伊哈娜,毫无初见时的端正,像是骤然被抽取主心骨,显得憔悴来。

    伊哈娜看着济兰,哆嗦着张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最终只是沉默转过身去。济兰在她身边蹲下来,垫了块手帕,再将布老虎放在其上。

    方方正正的纸张间,忽然多出一只长梭梭的纸元宝来。伊哈娜原本麻木放着经文,被济兰的动作打断,停下来看着济兰。

    “这是我们那边的风俗,就算我借你的,给我的孩子也祈福吧。”

    这其实并不是济兰家乡的风俗。济兰家乡穷得很,人死了埋了便是,纸钱什么的算虚礼,更多就是心意到了。少一个人,便是天大的痛苦,一个家可能就因此散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祈福、纸钱香蜡。

    伊哈娜嗫嚅着:“谢谢。”她看出来,济兰只是找个借口帮她。

    两个母亲静默着,一时之间只有火焰噼啪燃烧地声音。伊哈娜手抄的经文没了,便看着那一缕缓慢直升的青烟。

    “好迹象,会传达的。”烟正,说明上达天听了。济兰站起来,顺手将布老虎抱起来。那写了诗的手帕沾染了尘土,被过去的主人视而不见。

    济兰躬身,将那个小老虎递给了伊哈娜。

    伊哈娜接过济兰抱着的小老虎,终于是失声痛哭起来。她抱着布老虎,哭的是那样惨烈,身子一起一伏,却依然静默无声。

    济兰站起身,看着青烟消失的地方,脸上划过两行泪。

    然而就是这样静默的祭奠,也为诚郡王府招来了不幸。

    “哦?”胤祉看着下方的张明德:“你的意思是,我在这风声鹤唳的日子里,还敢明目张胆和汗阿玛对着干,做一些冥福之事?”

    张明德不是傻子,不会触怒胤祉霉头:“三爷,您言重了。我只是夜观天象,看见这方位升起青烟一缕,余缕不绝,直冲子女官。依我看,倒是有人,要害三爷您啊!”

    “大胆!你这妖道,倒是讹上我了!”胤祉怒极反笑,“我速来不信这些玄妙之事,京中无人不知。若你只是来京中混口饭吃,倒不如去我那八弟那儿,趁着时节美言两句,兴许他高兴了,赏你两金。”

    “若你来意不纯,明知我府上新丧了孩子,却还要口出诅咒之言。那就告诉你背后之人,我胤祉虽然恪守君子之道,却绝非软弱可欺,拒不还手。”

    胤祉双眼眯起。锐利的眼神让张明德感觉自己在胤祉面前无所遁形,从踏进诚郡王府那一刻,便被胤祉看透。

    赶走了张明德,胤祉怒呸一声,暗骂大阿哥胤禔活该一废后惨被幽禁至死,真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主。如此阳谋,就算是他那个迷信的八弟,也绝不会上钩。

    蠢货,不值一提。但张明德一事,也提醒了胤祉:后院的女眷,确实太不懂事。明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就算要为孩子往生祈福,何须急那一时?真是被母爱控制了大脑,不知是何世道了!

    伊哈娜本来郁郁寡欢,就算胤祉送了礼物来,也没查看的意思。伊哈娜不接,梅兰却是要清点。这一点,吓得梅兰苍白了脸,几乎魂飞魄散。

    “福晋,福晋,爷是不是生您的气了?”梅兰吓得失了礼数,毛毛躁躁,竟是扑跪在伊哈娜脚边。

    伊哈娜皱眉:“我自嫁与爷,从来没有过逾越之举、妒忌之心,后院一派祥和,爷怎会——”对我不满。

    伊哈娜话没说完,就看见梅兰捧着的那幅字。只一眼,伊哈娜瞳孔一缩。

    “格格等等——”

    “告福晋——”

    济兰跨入福晋的厢房,居然和布耶楚克的贴身侍女瑞云碰了个巧。瑞云看见济兰,想起自己格格和济兰的摩擦,好不尴尬。但由于伊哈娜出阁做东,想起正事,那些尴尬立刻扔到九霄云外。

    胤祉给三位女眷都送了字。

    给伊哈娜表一幅“克己复礼”。

    给济兰落一词“婉顺自持”。

    给布耶楚克提了“功成不居”。

    三人这一对,哪能不明白,胤祉在敲打什么。

    济兰嘴角下落,神情复杂:“布耶楚克是又被我连累了。”济兰深知,胤祉可不就是拐着弯指责,济兰和伊哈娜不合时宜的伤心。

    伊哈娜闻言一惊,用帕子捂住嘴,遮住自己惊惧之情。克己复礼,原来是要她即便遭遇丧子之痛,也得有三皇子正妻的样子,不可带头胡闹,失了分寸。

    济兰素手一升,将布耶楚克那“功成不居”从瑞云手里夺了过去:“这词不好,我先收着。等这府里第一个孩子落地,我再寻机会还给布耶楚克。”

    瑞云呐呐:“这,这是三爷亲手提的,怕是不合规矩。”

    济兰闻言,板正着脸:“我还不能多要一幅么?去告诉布耶楚克,这字我要了。今晚我便去找爷讨字,到那时,别说布耶楚克的,就是福晋的,也得给我。”

    瑞云含着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伊哈娜领悟济兰要干什么,居然上前一步,试图从济兰手里把两副字都抢过来:

    “我身为福晋,是要为后宅女眷表率。千错万错,与你们无关,是我一人之过。自然也由我一人承担。”

    伊哈娜眼中闪过决绝。皇子正妻,并不代表就可以独宠,反而被厌弃者比比皆是。伊哈娜领悟,定是那晚祈福惹了祸事,让胤祉心生不满,又不好直白斥责他们,才寻了规训给她们。

    若是自己不自作聪明,在王府偷偷烧些经文,自以为无人发现,谁也不会被遭这一劫。要是因这放纵,被胤祉从此厌弃,也是她活该。

    伊哈娜的情绪变化,被济兰捕捉到。济兰手上用力,不让伊哈娜抢走这些个告诫。但又恐怕自己过去常做粗活,力气太大,让伊哈娜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格格给摔了。不敢用尽全力。

    伊哈娜寻思自己虽然失了孩子,吃的苦头可没济兰多。看济兰现在依然瘦削,怕她还没养好,就因情绪大起大落又病了,也是没有拼着抢着去争个输赢。

    就这样,济兰和伊哈娜居然陷入了僵持。两个人相互用力,谁也不让着谁,又互相谦让怕跌了谁。脆弱的纸张承不住,终于打破这平衡,一瞬间便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这事儿自然瞒不过胤祉。一连三天,胤祉都没在哪个妻妾处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