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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乌崖底。
飒飒冷风,潇潇暮雨,风卷残云的架势和撼天动地的气势压下,卷下泼天寒雪。
弯腰伸臂间,无数次急切的观望。
刀光溅影处,就像毁于蚁穴的长堤,顷刻之间出现残缺,夹杂着黑间红的血,齐刷刷顺势倒下,压倒一片光明。
摧毁于此,埋葬一切。
绿色的大地流血漂橹,血腥残忍。
极白的天空骤然烧起高温的烈火,天地间闪耀起红光,霎时浴火成海,大地上的丑陋与厮杀尽显。
“他死了!”
那牛头人身的魔族人手持双刃铁鞭,凶器还未收回掌中,还未喘上那一口绷紧的气,眼前身后的利剑就似落雪般不要命刺下。冰冷的凉意涌出,带走滚烫的血液,威武高大的他带着一脸得逞的笑意,却被践踏脚下。
这一抹极寒之气的涌入让紧绷的局势立刻崩塌,无上权利与功名富贵,没有谁想与旁人分一杯羹!
魔分十等。
一等魔为皇室陛下一脉,血统尊贵,古遗神族,缥缈如雾似仙,自命不凡,清高自傲。
自下九等,皆是实力为上。
而十等魔,则是实力不济被魔族共同放逐的“土壤”。空有智慧,以获取新鲜血肉作为自身养料滋养魔魂。他们游走在深幽的归乌崖崖底,丑陋不堪。
各界将罪恶滔天的大罪之人驱逐入此,为十等魔供养吃食,以与魔族换取最后的利益。
——名扬天下的机遇。
“杀孟尘第一人!该是……啊!”
“低贱的残废魔,合该让位与我!”
凛冽的剑式。
“啊——!我的手!”
“是我!这力量该为我所掌!”
染红的暴行。
“救命!”
“饶下我!”
残肢断臂飞满天。
万魔群攻,剑影乱舞。
形形色色丑陋的魔族人扬起剑,却耍着不入流的刀式,纷纷嘶吼着压向一个执剑少年,杀红了眼,丧失了智。
“铮——”
一柄白剑挣扎出鞘,发出尖锐鸣叫,在崖底唤起沉重的回响。
“锵——”
剑身威压沉稳如山岳崩塌,镇压互杀之煞,剧烈碰撞间亦有猛兽的反扑之势。
“刺啷——”
剑刃快速相刺,疾驰扫雪,寒光飞闪。
寒光雪影中,看清了他。
这看似十八九岁的年纪,少年肤色白腻,嘴唇甚薄,双目犹如一泓清水,笑吟吟弯起却不显露丝毫温情。静雅的衣饰流出火红的颜色,他满身浴血,顶天立地矗立崖底最高处,挺直的脊背却压着老山般厚重的沧桑。
“我堂堂仙骨后裔,即使挖了骨!”清秀的眉目沉沉一压,少年笑意放肆悲痛,“也是你们能掌握的了的吗!”
是的。
后裔!
他不只是有仙骨,他还是拥有仙人身躯的后裔!是传承那副仙骨的后人,是被世间预言成仙的……人!
魔族人个个手举闪着崭新色泽的仙门剑,神色慌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这般尊贵人物,即使落魄,气场依旧威仪有声。即使被挖骨碎丹,气场实力依旧强横霸道。
可是,他们是没有神智的野兽,早杀红眼,习惯在厮杀中保命。
“笑话!我等候你这么久,就为你一身仙人血肉,即使死了也要咬下你一口仙人肉!喝上仙人血!”
一魔站出来语气森森。
“没了仙骨,碎了金丹,落我魔界,那也是无用之才!直接杀掉蒸了,也好让我也来尝尝他们口中的味道到底是如何鲜美!”
他迎攻而上。
“咔嚓——”
两剑再次爆发刺耳的怒吼。
贪婪点燃最后的狂欢。
无止境的贪念,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举起剑,手中剑发出的冷光是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这里的风雪冰冷,这里的雨湿淋淋的刺骨,只有洒在身上的血液是如何的滚烫如炙。
少年举剑护身,尸首在脚下堆叠。
渐渐,有了万魔丘。
一魔站上万魔丘顶,就挥剑刺穿他的躯身,就倒下一魔,让万魔丘再增一臂高。
万魔丘顶,单膝而跪万剑穿心的人。
兴奋和疲劳,已掺拌着无尽的荒芜和沉默的恨而成为一种形体和魂魄,让他尝着血的腥甜。
他还活着,直到群魔互相斩杀而亡尽。
他还活着,带着群魔刺下的伤在喘息。
他看到那道耀眼的金光就挨着归乌崖锋利的边,在外面升起又落。
眼皮一跳,他沉沉倒下。
他已在归乌崖崖底活了八天七夜。
他是谁?
他是仙界沧澜门三代首席大师兄,主脉嫡系第一人。
——孟尘,孟虞兮。
自降生在“第一仙人世家”的孟府,短短十步,从产房被抱到他的父亲手上起,他就背负着家族的重担。
因为他是嫡长子,他必定是下一任家主。早早地自我规训,表现出了被世人褒扬的模样。宽容,和气,矜持,谦逊,识大体,待人温和又不过度引人注意。
十岁入宗求学,仙骨天资,聪颖灵秀。不到一年,他又是宗门内最好的大师兄,是顶梁柱,是领道人。
师门人敬重他,爱戴他。
即使远离家中,他亦如此渡日。没有半分的张扬恣意,没有半分爱玩或爱美或爱吃的顽皮闲暇。少有俏皮之日,多是稳重之时。
世人赞他风姿迢迢,清贵满身。
师门扬他清辉正气,两袖济世。
人生前十七年,他永远都是天下子弟的楷模,循规蹈矩。孟尘二字,春阳白雪般落在山之巅,世人皆知。
只一瞬年华,未到十八载一神令。
孟尘二字,跌落泥泞。
孟尘,成尘。
师门说他错了,错的离谱,定要杀他警示后辈。此后又满口仁义道德,可惜地怜悯。算了吧,他已家族覆灭,只他一人实在可怜,误入歧途也实在可怜。不过是小子贪欲一时,可翻不出那高高在上的道门规戒,谅解他,求一“善”字吧。
世人避他如恶臭,咒骂他工于心计,善于权谋。师门恶他满腹狐疑,善妒梁才,两面三刀,虚伪小人,妄为天下子弟楷模。
一身傲骨盖上低劣的咒骂,这般聪慧高雅的人,被世人言语割裂。恶俗的嬉笑织就出密密匝匝的大网将他囚困,清明的眼底涌入黑夜的暗沉。
他囚于师门戒崖湾。
三千七百八十九个日夜,矜持和体面被碾碎,拷打的日夜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他完全失去了控制,不仅是对躯身,也是对尊严。他在讥笑中被烧掉避身之衣,在痛苦的挣扎中失禁,连带体面一起烧毁。
三千七百八十九个日夜,他惘惘却也心怀勇敢的坦荡。
三千七百八十九个日夜!
他哪里来的错!
一次意料之内的意外,训诫弟子贪欲大起,导致他根骨受损,金丹崩溃将碎,与成圣道基再无交集。终于,他于师门,乃至天下再无一丝可利用的价值。
突患暴病,不幸夭亡。
这是师门乃至亲近之人给他的归宿。
归乌崖崖底荒野万里,无人来此。
师门先诱骗于他,再与魔族同污,夺他仙根,毁他身躯,碎他金丹,将他埋葬。可他终是凭借不屈的意志,在群魔的一魔一伤下抗住一口气。
一只血淋淋的手僵硬地抬起,摸过丑陋的身躯,在寻找着什么。
孟虞兮,要他的剑。
那柄娇养的剑刚刚成了断剑,他要找到它。
血腥的战场上黑压压,天上火光愈盛。
风过,光影明灭。
孟虞兮心中打鼓,不觉抬起脸,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一张脸上血迹斑斑,红中夹白,也像块无暇血玉。美玉莹光,俊秀异常。
“长生树。”
空灵而遥远的咒令与风找来,化作一道无形力量禁锢了孟虞兮的灵魂,让他失控地站起身来,泛红的瞳孔顷刻失真到有些灰白。
归乌崖外的太阳化作金色的流光,自红火的天幕淌下,厮杀的血腥灰烬燃成橙色的河水,登时青光大亮,金色的影袅袅如风降临。
“一生果,再生花。”
声音清脆悦耳,似花盛琼浆摇曳,温暖如春,心弦霎时波动成音,心荡灵魂。
“道法真我,梦中见梦。”
那声虚实间,孟虞兮身前瞬间冲出一树枯枝,色如火,朝天生长,散发生命阳刚之气。
金色的流光溢彩,与橙色的水盘绕枯树,让那盛满春息的枯枝纵横交错,呼之欲出绿色的生命。
孟虞兮的筋狠狠绷紧,眉间生红。
他看到那抹金色的影落在枝头,缠绕着绿意,扭曲着,挣扎着,顺从着。不断被唤醒,又不断被盖下的影所蒙蔽。
风吹来,雨雪霏霏。
枯树枝丫结出串串红玛瑙般的果子,沧桑斑驳的枝八方张开新枝绿叶,苍劲茂盛。
随风摇曳间,影从中缓步走出。
隐隐约约,光影更迭下,影吹散了纱雾,她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绿衣,犹似在深山之地,烟中雾面。
绿衣女衣衫飘动,身法轻盈。虽出步甚小,但顷刻间便到了离孟虞兮一步之处。
仙气凛然,信步而来,真非尘世中人。
孟虞兮将将回神,眼神虚晃,侧着脸隐蔽地望过去。一眼下去,只觉珠宝般的光闯入眼帘,带来清甜清甜的香。
呼吸一滞,他猛然将自己就近滚一身,满脸淤泥,与魔族黑的血,和自己红的血交杂在一起,混合出肮脏的恶臭。
糟蹋得自己似个泥猴子,这次真真儿打眼看去。
——青绿眸似飞燕振翅,神色一抹稚气。下颏尖尖,肤光胜雪似珠。身旁有烟霞轻笼般,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雪,如绿水清雨,不敢逼视。
“你杀了好多魔。”话儿刮来了雨。
孟虞兮垂下头,眼底红得像流出血,那双满是血污的手一点点合紧。
他心想,这般神仙人物,神寒骨清,圣洁高贵,气度秀华,身份必然尊贵。若她想出手,凭他挺下的一口气,半招都躲不下。
……今夜,他活不下去。
世道人心,欺他至此,面目全非。
委屈难抑,怒火烧心,让他变了,生出些许难控的欲望。
人人唾骂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世家子弟楷模带头叛离,沉醉功名利禄,逆天种下仙魔骨,该登天台剥离仙骨,镇压魔骨,警示众生。
可笑!
虚伪!
那何不就让他……这个卑鄙的无耻之徒!来坐牢这罪名呢?
诡异的道文爬满脸,阴冷,黏腻。
赤红的瞳孔泣出腥甜的血,血光煌煌。
再抬起头来,与平和的目光赫然相对,孟虞兮蓦然一愣,视线一动不动落在白净的脸上,凝视很久。
实在天真烂漫的过分。
腮帮狠狠咬紧,嚼烂有些血腥的字眼。
孟虞兮问道:“你来见我,是要替天行道?”
绿衣女生得着实讨人喜欢,那层掩掩叠叠的雾一散,就察觉她肌肤间少了层血色,更显得苍白异常,容色极美。
美得似梦,出现得像梦。
光压在她后脊,绿衣女明媚地笑着,眸中荡起干净的水光,她回道:“如果你是孟尘,是孟虞兮,是那个喜欢吃每个铺子红糖麻酱小饼的孟虞兮,那我定然是来看你的,不是来杀你的。”
冠冕堂皇。
“看我?”孟虞兮反问,“看我做什么?”说罢,他好似想到了有趣的事,笑了下,又问,“我这样的人,也是不多见对不对?以后可要快跑走,我会带坏小姑娘的。”
“世人有难,莫不下凡。我自是来见你的。”绿衣女收了笑,静静站在孟虞兮眼前,神情沧桑又悲悯,温柔又慈悲。
诸天之上遥看世间,怀众生之悲。
亲临凡尘,只为渡那众生之苦。
温暖炽热的玉手虚捧起了伤疤错列的手,她笑容温柔和善,平静的眼底望去满是疼惜。
像那些人一样规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又或是空口虚言。
你被恶念所控,要学会‘善’?
你要……
“你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嘭!
内心已然开裂的长影被穿插得更为零乱,将要完工的坚硬心石碎成琐屑,化成水,融成泪,斑斑点点绣出白痕。
孟虞兮有些幼稚的将黑白分明的眼瞪得大大的,瞳孔照映出暗沉的远方和火红的天,只觉大雪深凉,寒风刺骨,也封不住此时的浑身热血。
“我到处惹祸。”他嗤笑道,“该得的。”
在孤独的夜里,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每一个上次他都下定决心将那些人全杀了,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受伤?还落得这幅样子?
几息的无助心软,让这再完美的锦衣华袍也不能遮掩脏掉的血肉之躯。
前尘过往和这一身傲骨化为灰烬,烧成一两灰。偏生这一两灰被拉来的风吹扑回来,顽固不化的几分良知终归不散。
“人人说我!死!太!平!”孟虞兮脚下欲要远离,上身却凑上前去,双手虚扣住了那双白玉手,下手看起来却是狠到筋肉鼓动,“你从哪里来?既是济世的人,怎会不杀我?”
他听烂了这些漂亮话。
“你想接受死亡?”绿衣女问。
孟虞兮口拙言迟,不愿回答,只是回道:“我不想疼了,不是我死,以后就是这天下人死。”
雪压弯了肩头,只会抖落一地绿意。
绿衣女说:“你不会死,因为我还活着。”
孟虞兮瞳孔一震。
“你要救我?
他又问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
绿衣女自问的话音一落,天上的火便烧了下来。她在他哭泣的目光下火中取剑,轻柔的眸光拢起他伤心的泪珠。
她一字一字答他:“孟虞兮,我是神。”
“云海之下,是我的子民。”
她右手持剑,左手指天。压在她头顶的天雪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