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道无恙 > 问道岭
    @懒惰鱼不吃皮

    *

    “咚!”

    “嘭——!”

    一扇沉重的石门被轰然推开,魁梧高大的野熊喘着粗气,踩着雪闯进来,边抖落皮毛上的厚雪,边灵活地跺脚,随后一脚把石门又踹了回去。

    又笨重地“砰砰”走了几步,只听“啪嗒”一声,是什么物件从熊的肚子里掉了出来。

    脚步声嗦嗦地磨着,像细小的虫子在啃食。黑暗中,悄悄亮起六枚豆火,幽幽摇晃。

    一阵动静过后,什么物件又被搁置了,小小的灯芯被点亮,微弱的灯火照出了石屋子里的三人一熊。

    “问道岭果真来人了!”有人惊道。

    “是哪个不要命的来了?”有人就问。

    那头魁梧的野熊抬起厚熊掌,灵巧地指尖翘起,带着钩子的指甲绕到自己脑后一勾,摸索半晌,脱下了皮,跳出一个光溜溜屁股的瘦小少年。

    入眼就是白嫩嫩的小屁股扭呀扭。

    再看,干枯身板,一张小白脸笑的挺甜,像块糖。

    “二花!”有人看了一脸愁容,手一抖就扔出一个斗篷,“说了几次,你要注意些形象,小弟面皮子薄,是个好公子呢。”

    叫二花的少年被当头盖了一脑袋,也不恼,随手把斗篷大咧咧身上一缠成了黑裙子,唱着应道:“是是是,我的好大哥呀。”

    “给你火烛的人,是谁?”

    说话人隐身烛光的黑暗边缘,语调沉沉浮浮的,阴冷诡异到有些潮湿。

    挡在前面的人听后脚下一动,安分退到一旁,这才露出个黑发黑眸的漂亮公子。

    头顶围着青色金丝巾,额上白玉阴森森含着光。他背负白剑,面带病容,说着话还时不时咳着血,静静望来,浮现一副重症难治的死灰。

    “小弟也听着呢。”二花尴尬笑了几声。

    “什么人来了?”他再次问。

    二花不动声色压下不正经的笑,站得直了些,答:“他该不是你要等的人,他与你并不相像,而且身负必死命格,与你命格相驳,可呈绞杀之气。”

    静默许久后,他又问:“告诉名字了吗?”

    “并无。”二花回道。

    “为何你对这人如此宽心?”他静了。

    二花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惊觉的,他喜溢眉梢地轻叹道:“我今日巡视,突然破了死关,我就欣喜难耐。再看他模样倒是与小弟你年岁相近,不过百岁,还是少年人,凭借毅力抗下这必死命格也实在让我佩服。又细看他模样,薄唇傲视的实在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便觉他是我道途上隐下的恩果。”

    “眼熟?”他勃然变色,突觉不妙,“奇怪极了。你生在这里,外人不见几个,何来眼熟一说!”

    “嘿,我虽不出山,但也收藏了不少话本。那少年他束着发,一身红,话本中的侠客装扮。”二花笑着继续道,“这俊俏少年总是有相似之处的,剑眉星目,威仪端雅。他问我登临问道岭的石门在哪里,莫不是哪派宗门天骄出来历练问道的?这么说来,或许我真遇到过他的家中长辈也不一定啊。”

    “你的脑子是也披上毛了吗?宗门那些宠废的天骄?”听后抬起那双凶狠得如兽的黑色瞳仁,他抹着嘴角的血,圆圆的眸子笑成月牙,冷冷道,“这等寒冰之地,他们可不傻,让宝贝根子来试炼。来的不过是……穷途末路的亡命徒罢了。妄想一步登道,抓住可怜渺小的希望。”

    “小弟,你这人,真是冻傻了。”二花吐着冷气,回想着道,“我观那人,生得实在俊美,养的像珠宝,又面目和善,通身贵气,定是个蜜罐罐里捧到大的小天骄呢,哪会是逞凶极恶的狂徒?”

    听后笑得愈发阴气森森,道:“真是生出个蠢猪脑袋,只看脸。下次给你做一副猪皮衣,看我不打飞你这色心猪胆!”

    他兜起手边斗篷就往外走。

    “你去哪里?”几个默声的男人纷纷问道。

    他道:“出去,让脑子喘口气。”

    大哥抬手抹起眼角担忧的愁绪,叮嘱道:“那你别走太远迷路,就在家门外玩。”

    嘴角不悦一压:“你别管我!”

    大哥泪奔当场:“家门口!”

    “知道、了!”脚下一飘,就把斗篷蒙了一身黑,他漫不经心回道,“家门口,我不走丢。”

    说完,紧接着腰腹一吸,屁股一扭,从石头缝旁滑了出去。

    迎上风雪,斗篷里的咒文开始发热。

    抬起头,他看到茫茫大雪中,远方一道矫健的身姿穿梭在陡峭的崖间,稳稳地随雪落在一处隐蔽的石门前。

    红得刺眼,像雪中红梅。

    是来问道岭的那人。

    他已经找到了。

    *

    大雪封山,绵延不绝。

    寒风凄厉,日光如同虚设,极寒的冷气驱散了太阳的温度,让一切都冷的发昏,生觉天都翻了。

    崔玉仪眉梢挂雪,双颊冷白一片,步履踉跄地闯进山雪。他眉头一皱,轻轻一挥手就拍碎了眼前石门。

    石门内火光映壁。

    她在梦中走了,他不知她在问道岭的何方睡着,只身一路,只能一一走过、寻过、问过那些尽有可能被熟知的地方。

    崔玉仪咬着牙根,强忍着被蒸灼的痛苦,一声不吭往前走。

    火舌攀附着,火舌舔舐着。

    他的红衣在火中飒飒悲鸣,他的痛呼在火中交响成曲。

    他让自己的一切都在这里灼烧殆尽,又被穿过的风冰封大雪之中。

    他心台明朗,脚下生风,肉身轻盈。

    崔玉仪他突然记起了这扇门。

    师尊曾授道时说过,这门没有名字,走过这扇门,淬炼灵骨,能吐纳静气。不过这扇门隐匿风雪中,只有问道岭的护山道人才知方位。

    想来,那头灵活又丑陋的野熊,背后便是所谓的护山道人了。

    “徒儿,那里有一狭窄的石洞,吾的师祖在那里坐化,变成燎燎烈火,护佑苍生。”他的师尊教学时如是说道。

    进入石洞深处,这里犹如入了大肚之身,崔玉仪更是发现石壁之上刻满了咒文。细看琢磨,虽说是能静心的咒文,品读一番,却更像粗略的随笔游记。

    说的是——

    踏过烈火,行至高处。

    神,到往过问道岭最高的风雪。

    传说,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在天地化海的极东边际,那里封印着实现一切愿望的神力。

    那里,被唤作始祖之地。

    与各地山河无甚奇异。

    那里有会开放的金色花,有片无尽海,有座大雪山,还有些无忧无愁会长命的……神

    神?

    没错,写的就是“神”。

    但有一天,海结冰千尺,山沉深海。

    冰层之下的神族遗骸盖野。

    幸存的神族离开人间大地,迁去了天上,与星宿主君共同参演星辰之力。而他们遗留下的神力,成为不可质言的道法真规。

    崔玉仪垂下眼眸,吐息都缓慢了。他晃了晃还有些发晕的脑袋,唇瓣一动,低喃道:“神?”

    神族,既遥远又虚渺。

    那厚重的历史,因神而延续。分裂成六界种族,本身就是人们妄想脱离凡胎肉身的借口,神的存在寻觅不真,从而称呼吹嘘自身已成根本。结果不是妖魔鬼怪,也都将成为了妖魔鬼怪。

    走出洞内。

    千里大雪,峰峦蜿蜒盘旋在天。

    崔玉仪这跋涉的行者来至,顶着风雪,再次踏入找寻的归路。

    不知多久过去了,只记得日月更替得厉害。在无知觉的流逝中,不寒而栗的颤栗游动着似蛇般爬来。

    崔玉仪他脸儿青青的,满头杂草似的发颤颤巍巍。他疯癫地张合着唇瓣,抖出不成字的低语。

    十天,三十天,百天。

    一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

    失去金丹的他,百年归老。

    人,有多少个年?

    人,百年归老。

    五十年,他将老了。

    这又是多久了,怎么久到他浑身冷得没有了知觉,久到他要燃尽了一身功法真气?

    他还未找到怀里荷包的主人。

    不是要我来的吗?

    怎么不来见我,藏得那般深。

    满目的白,极致的冰冷,呼不出的热气,望不到边界的路途。

    一路来,又一路。

    崔玉仪他找了块冰,好让自己沉不进这吃人的厚雪之中。

    可身后的重量在一点点加重,仿佛拉着撼天的巨物。崔玉仪沉出胸肺中的一口气,瞪大眼仁,脚下运气猛的一迈,却只觉更重万倍,耳鸣地转。

    崔玉仪累极了,身心俱疲,喘息声沉沉的,在压抑中快熬干了自己。

    这种感觉,真是太疯狂了。

    可一生哪有几次疯狂。

    生死的负重,情欲的勃发,因果的了断,自我的救赎。

    他断了亲情,没有哭。

    是他父母缘浅,总有诀别。

    他误了友情,没有哭。

    他的师兄温文尔雅,友人不缺他一个,他更是犟着性子硬到今日。

    他最后一无所依,想要一份爱情依靠,简简单单就失了心。

    师尊说他们是上天酿造的青梅酒。

    她是师尊亲女,身份尊崇,天赋超越众人,乃是声名显赫的宗门天骄。秀丽娇好,聪明伶俐,才情翩然,还习得女工,又兼顾琴棋书画。姑娘对美好的憧憬让他心悸,因而美得是彻头彻尾。

    他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一起绕袖寻花,蝶舞双飞。二人两小无猜,你伊我爱,说是上天之选。

    “崔玉仪,以后我陪你寻道,我会等你的。承认爱上我,真的很难吗?”那个人穿上他亲手缝制的衣裙,一脸羞意问显而易见的问题。

    可等他及冠,又一脸严肃,改口道:“是小师弟你先动心,可我并不中意你。与你同处一室,我心有不安。”

    不敢信你敞开丹诚的胸腔。

    不敢信你天性纯良。

    也不信你心如明镜缓如水,与我相伴尽头不犹悔。

    人心易变。

    面面相对,不过几年,面目全非,忧怨彼此。

    如此他只能说:“崔玉仪与仙子无缘相伴道生,仙子安康,玉仪心安。此处不留仙子小住,我们不再相会。”

    春闺中的姑娘少女恋情,一往情深。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一下跌进了无底深渊,痛彻心扉。

    她爱上了一位回宗即将娶妻的师兄。

    后来的她性情消沉,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与他何其相似。

    那不知从何飘来的异香更为浓郁,崔玉仪佝偻的脊梁在蜷缩着爬动。

    荒野的白,无尽的路。

    那股香气敏感地从脊梁蔓延至后颈,像是缠生的枝柳顺着他的躯干游走,寸寸伏脉。

    他又再想到了她,那个小绿人儿。

    见到她,在那场沉睡的梦中,他才方知他是知道神族的,他也记得那棵神树,那棵神树的气息让他心安。更知道每一个生灵都是神树上的果子,都要接受死亡,再重生结果。

    见到她,他更是知道众生对成神的疯魔,因为没有谁会不喜欢她,那种喜欢是心魂与肉身终于等到归宿的悸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冷了。

    他都快要忘记想念的模样,脑海中贪恋着死亡的沉沦,想要放下一切睡过去。

    他只记得,她是个小绿人儿。

    一身绿的模样,可真不像个人。

    或许是死亡来临前的召唤,佛心在发着热,如同那双苍老的大手再次抚摸着他的头顶,颂着佛家真理。

    “徒儿,你这一去,万水千山相隔,定不会再有回宗门的机会。也定会使你尸骨露天荒野,无人敛尸。千般险难,你一人承担,无人为你而行。你!可真懂得,天地荒荒间,你一人赴必死之路。”

    “你、你可真懂得……你现在不止是我陆清山唯一的徒儿,更是宗门首席!我已老了,我就想留下一个徒儿,让他得偿所愿!”

    “你已然是宗中下一任宗主,天榜第一人,人间正道的引路使。你现在要去抛弃一切,你的责任,你的尊严,你的尊长同门,甚至你这被一群人拼死救活的命!?”

    “何等的糊涂!”

    “何等的让人心痛!”

    “何等的让人心冷啊!”

    “师尊,不知道师兄会不会也心冷呢?”崔玉仪当时说的是,“我护了同门,我还了恩情,我给宗门赢得荣耀。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我偿还了所有。我现在一无所有,唯一能做的,我想跟随我的心去外面看看。师尊,我们都为宗门同门乃至天下人,熬枯了心血。”

    不能否认,在众人抛弃孟虞兮的那一刻,崔玉仪欣喜着,他卑劣地想,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可高兴的劲头在面见宗门长辈时,看见他们那副冰冷见血的面孔时,就登时盖了一身冷水般的心冷。

    在诸多罪名的声讨中,他却在走思。脸上没了装腔的冷,从心中弥漫出的苦涩晕出冷冷淡淡的漠然。

    他第一次不用带上完美的脸,遵从心中所想,表现出惊心的感情。

    此次他来,他还怕自己因落井下石而当场笑出来失态,落人口舌,为此一身湿衣站在窗口冻了彻夜,更是努力练习了彻夜的悲伤冷漠。

    他又想到了孟虞兮,他那个清寂的师兄,也是那个炽烈如阳的少年。他曾裹着满身风尘来亲自接他入宗,眉眼弯弯告诉他。

    “二师弟,你排行第二,我以后是你亲师兄!”

    “我叫——孟!虞!兮!”

    宗门离玉楼很远,离崔家村更是远到没了尽头,有十万八千里。

    初入宗门他虽因离家过远,担忧后怕过几天,但也真心跟着这个认识的师兄,虽然不真喜欢但他也只认识他了。

    但一切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半路来的,总归不是一家的。他初来乍到,与宗中子弟的心隔着肚皮,又隔着血肉。

    只记得有次,他被逼问极了,哀惨的心绪打乱了面目的和善,他用微而颤的声音说:“是我的师兄,也是所有人的大师兄。一人怎抵过千人?你无心一句,就给我一生不能承受之重,我受不起你的喜爱,还不起你的缘分。”

    那些人欢喜他的到来,又在背后说……

    “大师兄,他可不像是什么良善之人。”

    “太过敏锐多疑,令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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