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上山,道之外。
临天盖而生,游渡云海之间,野生无人深处。
是刺骨的寒夜,寒息散尽百花满溢的孤山。
一阵悠扬的琴音席卷而来,铛铛三声,破空虚响。浮云闹着沉下来,花似雨泼洒,一双形容尚小的玉足踏着天上霓虹飘然而落。
须臾间,裙摆似瓣合拢,温顺合苞。
来者身段瘦弱,身量不高。
羃离的雪白薄绢从发丝掩到脚趾,勾勒冷冷棱骨。风动间,隐隐约约望见黑衫素裹下的小小腰身。
姿态矜雅,秉持清冷避尘的锋芒。
轻轻拂开薄绢的手娇似芍药,弱如扶柳。青紫的血管爬过手背,蛰伏的模样像细小无害的蛇。
只见来者露出的燕眸掠挑,一道声音便伴着风飘下来,孤冷的像傲雪,冷透了春发的气息。
“前来者,青荇山,绿衫儿。”
霎时间,风静云凝。
百花疯长,拟作人形,朝向绿衫儿折腰,发出声响。冷湿的烟雾涌出,化为一片朦胧。它们以法力震响天地,吟着嘻嘻小调,唱道:
“静等小女子多时~”
“小女子请入山门~”
足下一列百花凭空焚烧成灰,泯然眼前,让开一空旷小道。
绿衫儿足趾微抿,踩在上面,静静地走向孤山的深处,那里暗的像恶兽的巨口。
生在孤山的百花随后零落飞散,发出一声、两声、三声的哀叹。
只见瘦弱的身影被恶兽的巨口咬合,挤压得似若白色柳丝,早已淹没在无边的黑暗。
绿衫儿走入恶兽的口中,潮湿火热的粘腻让她生出一身的冷汗,毛骨悚然的战栗也让她逐渐失了平稳的呼吸。
她仿佛感到自己的身前、身后、身侧又都有了那道悲悯慈爱的目光。那个口中说着帮她,又将她无情封在荒山五年的怪人,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着无害的目光再次困着她。
这时,直逼灵魂的威压从足下涌动,直冲而上,让她直视死亡。极度恐慌让绿衫儿不安得呼吸一滞,身躯一僵。
她张了张嘴,停住了步伐。
“竹山有怪人,我不敢去。”绿衫儿那双眸中淬着恨意,又含有复杂的恐惧,她飘着音,低语喃喃,又在不知对谁问,“你……在吗?”
你,在吗?
从噩梦缠绕中猝然惊醒,又从充满无名恐惧的沉睡中醒来,环环相扣,循环往复。
绿衫儿她,不敢轻易赴死了。
风在吹走云,绿衫儿的雪白薄绢拢风入怀。未入竹山,她已失了神,颓败了气力,可依旧骨气如竹,宁折不弯。
天之下,一袭白。
迎面吹来热熏熏的风,绘制了一幅只属于她的净土。
“别怕他。”
“向前走。”
这是一道很空洞的回应,不知从何处而来,只是凌空打下,砸来黑夜极寒的冷气,冰冷的口吻带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让失了扶持的绿衫儿忽的生出了气力。
听到回应的绿衫儿稳住了发虚的腿,她发觉自己的一呼一吸中都缠绵了无人能敌的爱意,这又让她生出无穷无尽的气力。
“你不该害怕。”回应的人缓和了语气。
听音,倒是个尚处二九之年的女子,被无数财宝养育的声嗓金贵好听,珠玉相碰。
绿衫儿平静回问:“我为什么不该害怕?这个答案你从未告知于我。”
她薄绢后的小脸面上稳得像是冷的雪,没有泄漏出一丝害怕退缩的影子,可淡淡的语气中却透出惶恐的不安。
她又轻轻道:“明知我不敢死的。”
这句话轻的连风都捧不住,散在她的嘴边。
女子却听到了,她静了会儿,便问道:“那你又为何要去?”
绿衫儿好似笑了,发出一声笑。
她撩开了薄绢。
处污浊险恶之地,盛开一株小小白花。在黑暗的缝隙里,永远飘荡一缕幽香。
露出一整张小脸,绿衫儿笑得张扬了不少,这才显露出尚处小小年纪的灵动,她冷又淡的调中也混入了温度。
她看着前方,道:“你说,我死了,你便帮我守命。我族,有守命人,便是不死身。有你在,你是我不死的心脏,是我坚实的胸鳞,我才敢去赴死一场。”
绝望的哀伤沉甸甸地在血中流动全身,压来无法言说深入骨髓的窒息。
“不怕死,却不敢死。我怕一人无存,我族覆灭。”
说着,绿衫儿敛起了笑,小脸再次被薄绢遮掩,她叮咛着说道:“我要再去了,这次你莫要跟上。他很厉害,你若再进一步,我护不住你。你不愿现身,便好生藏在心安之地。”
她的调再次冷冷淡淡的,稳的不起涟漪。
绿衫儿抬足未走三步,寒风来的恍惚间,有间断的哭音到了绿衫儿耳中。她稚嫩的身躯漫来安稳的气息,屏除了潮湿火热的粘腻,像是被人拥入了怀。
绿衫儿为这哭音停下脚步。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花瓣飞扬。
女子哭得有些失音,发觉时她即使拼命捂住了嘴,却已经发出了一丝呜咽。
等到哭音散了,女子似走了,绿衫儿她也想不明白,为何要哭呢?
她们萍水相逢,从未见过。
至多,只不过是,签订了一场交易。
收敛内心的酸涩与空虚,绿衫儿她继续一步,一步,再一步。
这时,云吞,雨散。
强烈的悲痛凝聚出残念,烟雾般涌出。如白鹤栖停,在她身前化为一片朦胧的人形。
缥缈的白衣,漆黑的外袍,鎏金的纹路烨烨生辉,点缀出诡谲魅惑的姿态。
大袖低垂,身负长剑,腰别红线铜钱。
“我为你守命,你为族人守命。”
美人面容虚幻,只挑剑,一剑斩天。
绿衫儿瞳孔被翡翠色吞噬,晶莹剔透,鲜艳欲滴。她看到,在刺眼的金光中,红线铜钱晦暗幽秘的红。她听到,泠泠玉响,残念被撕碎瞬间消散。
她还听到:“山花烂漫处,你我相见。”
山花烂漫处,你我相见……
她没有哭,只是眼眶红了。
一个虚拟的假影并不能留下什么,绿衫儿收敛情绪继续稳步向前走,她这一生犹如螳臂挡车,退无可退,进则身死魂灭。不知为何,现在她好似又可以无所畏惧了。
绿衫儿走后,黑夜回归无声,依旧压抑地让孤山上的百花能哭得深沉到绝望,并未改变什么。
*
穿过孤山,深处便是竹山。
青竹密密匝匝生长,扎破天云吐雾的峭壁,却浮开艳红的花苞,吐出湿润的花蕾。
竹影婆娑间,见一人双手搭膝,盘坐玉石之上,隐匿于沉沉浮浮寒气之后。
面若观音,燕眸紧闭,眉间粉印悲悯生情。佛光一身,却情丝加身。
风更冷了,唤来了雪,竹山被风雪穿插。
一双紧闭的眸似燕抖翅,慌乱挣扎后又缓缓微垂。旋即,猛然抬眸,白色的雪光映得他眸子冷情,如冰似雪般凛然不可侵犯。
凝颓的竹山流动了,以观音者一种极为熟悉的节奏。
观音者起身扶落肩雪,层层叠叠的青衣似绿水流下。他侧着身子望向来者,眸光极亮,暖声道:“绿衫儿,你来了。”
碎雪踩出小巧的足印。
薄绢轻曳,羃离被挂在挺直青竹上。侧枝的一支竹叶傲然穿过羃离空空的孔洞,直指天盖。
绿衫儿的黑衫被风吹的掀起一角,青绿的光一晃而过。她望向观音者的眸子亮到失真,让人觉得她说的话重若千万斤。
她道:“山人。我说过,我要走。”
静看了眼前的绿衫儿一会儿,观音者垂下了眸,掩住了眼中还未散去的喜色。他的肩垂了,有些低哑地问道:“青荇山,是让你有何不满吗?竟能让你多次出山见我,念头不断。”
听闻此话,绿衫儿想到了什么,一瞬间她的眼更亮了,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欢乐祥和的气息。可一刹那沉寂,隐藏其中的孺慕更显悲凉。
二人默默对峙着。
绿衫儿忍不住心中一慌,先道:“山人,青荇山上很好,让我很幸福。”
观音者还未说些什么,只听绿衫儿又道:“可我自身的幸福是系于一场醒来就失去的美梦。山人,你给我的梦在困我。青荇山上,我会沉醉,我会放下,但我也是清醒的。这份清醒,让我疯,让我想赴死,却又不敢轻易去赴死。”
雪变大了,盖住了风,压得青竹摇曳,天盖泄漏下的光斑驳,明明暗暗游走滑过青竹叶片。
观音者呆在原地,不知要去说些什么,他想去辩解,但他无从辩解。面前人给了他五年时间,给了他五年的体面。可这五年,实在太短,短到他无从再去制造并完善那另一个更完美的谎言。
原先那句谎言修修补补,越织越大,现在的漏洞已被光穿透的易碎,她已经真正从中破网。
望向绿衫儿清醒剔透的眸子,无法遏制的恐慌攫取了他的心脏,淹没喜悦,可观音者依旧执着地对绿衫儿道:“你说过,在青荇山上,你不会走。”
这话,多么的苍白无力。
长久的五年让二人变得愈加陌生,缥缈间又夹杂了些许混沌的怨恨。可时间淡化了破碎的恨意,却坚固了绿衫儿那出山的意志。她盯着观音者黑漆漆的眼珠,赤足踩在刚落下的竹叶之上,将它坚定地踩入雪中。
绿衫儿逼近一步,让自己从青竹暗处走入光下,她对着观音者的眼,冷冷淡淡地说道:“山人,我要走。青荇山,我就不会回了。”
绿衫儿悔恨的是那样决绝,可是她却笑了。
光在天盖刚刚绽放,绿衫儿恰好驻足在此,于是使得眼前哗然生彩,她的面容让观音者心中的那幅画的面容又栩栩如生地笑起来。
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观音者面前站的是个约摸十二的小小女子,她笑得干净乖巧,正被光倾衣,一身冷气也被融化了。
脑后包着圆润的发髻,用一节黑枝细致穿过。三千发丝垂泻肩头蜿蜒而下,与一身极黑的道袍衣衫称得肌肤极白,红唇似芍药艳丽。
风雪一吹,道袍衣衫下,瘦削支离的肩骨,矜贵病弱的腰身,浓重黑墨下隐匿的青绿反而艳得晃眼。
光的盛开,让绿衫儿暴露无遗,退无可退。
光下,她形体至纯,魂魄至净。骨有清辉月气,身有雅兰之恣,青竹之态。
观音者先是僵住一怔,甚至大脑一片空白,而后大笑不止。
她在慢慢长大,开始像极了那个被自己正在遗忘的人。
绿衫儿不懂观音者的心绪,她不动声色逼入观音者半步范围之内,瞧着他。
——飞燕眼,黑星珠,眉间薄粉圆印。
在光与雪的映像下,二人竟然有些朦胧的重叠。
绿衫儿双眸静静地看着观音者冷静的疯态,不发出一丝异响。
观音者心神恍惚,被摄取灵魂了般。等他回神,便见绿衫儿已快要近身。身躯剧烈一晃,失去形象地慌乱退入青竹之后,他半隐黑暗,眸光定定地像头兽,再无那从容淡定的神色。
风雪声更大了,“呼哧呼哧”尖叫着,黑色道袍与青衣对着面前人互相咧咧作响,他们发丝翻飞。
“绿衫儿,你变了,倒是我先不敢与你论话了。”观音者面上淡淡一笑而过,无形的风翻滚鼓动他的袖口,他继而说,“绿衫儿,举剑吧。”
话音刚落,一柄泛着青光的宝剑划破风雪,停留绿衫儿面前嗡嗡争鸣,青光越盛。
观音者反手邀绿衫儿示剑:“此剑青荇,吾脊柱而铸。拔它出鞘,与吾论生死。”
说罢,他又低声道:“我应你了。我死了,无人阻你。但若是我尚存活一息,你便还要留在青……”
黑色的死气从他眉心浸出,缭绕在眼角,像一尾滑溜的鱼,瞬间钻入眼球去了。
观音者的瞳孔骤缩,染上一条黑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继而改口道:“绿衫儿,不要去想了,我让你留在太上可好?”
绿衫儿抓住青荇剑柄,将青荇剑安妥放置一旁,便从青竹左侧飘出。
琴音激烈,柔中带刃。
她玉足轻踏,裙摆微荡,绿色生光。宽大的袖口被风吹起,被雪灌入。一个盘腕,飘忽间,袖中竟生出九千长的白绫!
绿衫儿明知会如此,可她还是不免有些心生绝望。她的音不再平缓冷淡,带着些气愤,质问道:“山人为何顽固留我在此?族兄所说,去留在我!”
说罢,绿衫儿身法如风似雾,生出的白绫似蛇灵活有生气,直直朝观音者额头游走而来。
观音者沉默不语,青衣鼓荡,一个云手,似穿透莽莽群山而来,带有厚重的沧桑,白绫被一掌打下,落在雪上没了生息。
绿衫儿被这掌气流荡了下心神,双眸微湿,看着她曾当为亲人的观音者,心中又怕又气。她知他心思,不过是要将她困死,可她要走。族兄错信了他,她要出去,去陪着族兄!
脑中思绪万千,也碾压在一人之下。
绿衫儿冷了脸,飞身而上。
呼吸间,二人近身交手上百,又双双被搅动的气流迸发击退。
脚步虚叠,绿衫儿与观音者交肩而过,站住脚下,双双侧身遥遥一望,都是无尽的深色。
观音者一手抚上眼,眉间凛冽横生,那双眸子已极尽残暴恶意,他问她:“世人不古,人心险恶,你出山太上,你能看到什么?你能改变什么?你又能救得了什么?”
“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条黑线淡薄得快要消失了。
“你就不能清醒地活下去吗!”
观音者流出了黑色的泪。
“不行的。我做不到。”她回道。
“我能看到天,那天是自由的吧。”
绿衫儿低垂着眸,收紧了手。
深深浅浅的呼吸,就像风的抚摸。
绿衫儿左脚先上前一步,左手挑起,袖中白绫扬出。右手挑出,袖中白绫直直垂落左臂。她赫然抬头目视观音者,缓缓运气,冷声道:“山人,还请出手,让我下山!”
观音者青衣之下法力无边,断掉的腕骨隆起,暴起青筋。他无声拒绝,沉默而立。
绿衫儿见他重复以往沉默,终得他想法不变。几息过后,左手慢慢上撩举齐左耳高,右手翻转将白绫收抓入手,一派运气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