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08诞生那日，正巧是陆湮生日的前一天。
那时候的管理局加上他一共有三个首席工程师，每个首席工程师手底下有三个研究员，那些研究员只要通过科学会的考试，便能成为初级工程师。九年前意外爆炸死去的人，除了两个工程师和他们的研究员，还有一个无妄之灾的程序员。
S008诞生之前，陆湮还在二区的机械人社区住着。社区里有个爱看漫画的小女孩，整日痴迷在画中，学习也不上进。他的父母听闻军方的首席工程师住在社区里，于是千方百计找上他，请他为小女孩补习功课。那时候陆湮正卡在一道程序上整整五日，基地里的人都劝他休息一段时间，换个脑子，便好心的答应了下来。
女孩所看漫画里的男人，个个都是一米九以上，长相优越，不是富可敌国就是万人追捧，陆湮跟着那女孩没少看。久而久之，等到S001诞生时，便自然沾染了漫画里头不少的设定。等到了S008，陆湮觉得还是要跟人类贴合一些，所以他推翻了之前的全部设定，在手稿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S008，身高182+，体重76kg左右，保留人鱼族的银白发丝，蓝黑眸子，要是人鱼嵌合体中最帅的。
可如今躺在操作台上的霍澜，细腻的皮肤不复存在，全身血痕斑驳，发丝失了光泽，凝着血与尘土贴在额间。手臂上满是未处理的创口与烧伤，那颗心脏跳得极慢，颤颤巍巍地维持着残存的生息。
陆湮站在操作台前，望着他那副残破不堪的骨架，喉咙紧紧发涩，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不可能做到毫无波澜，尽管他是死在霍澜手中的。霍澜的表情很平静，双眼自然地闭上，但监测仪已经显示不出他的脑电波，只有快要停止的心跳。
“谁干的？”陆湮沉声道，语气冷的像结了冰。
没人回答，陆湮又问了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大门的方向：“都滚出去。”
研究员一个个退下，只留下裴曜衡站在他身后：“陆湮，研究S级那些工程师都——”
陆湮打断他：“我说了，都滚出去。”
实验室的门合上，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四周只剩下屏幕上传来断续的警报音，与高频电流轻微颤鸣声，这些像是一根根尖针刺入他的大脑。他缓缓蹲下身，指尖缓慢抚过霍澜脖颈后的一小块凸起。他拂开带血的发丝，小心翼翼触碰那块，那是人鱼族特有的逆鳞。
逆鳞下方，赫然是一道新缝合不久的伤口，边缘粗糙，显然是生生剖开又草草缝上。
陆湮的手微微一颤。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台上的霍澜。
可回答他的依旧是那无力的心跳。
他缓缓起身，在操作台上输入一串修复指令，等稳固好他的生命体征，陆湮才为他处理伤口。
陆湮是十多年前的产物，能量芯片和体内的神经修复系统全都是十年前的指令代码，仅靠着十年前的代码是无法完全修复。虽然如今他有一套新的修复代码，但以霍澜目前的状态，指令一旦输入，就算是神仙来了都无法将人救回。
所以救他只能用老方法，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眼前的霍澜是被军方这些人拆解过的，在没有更加精确的扫描前，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在他脑子里植入、或者舍弃了什么。可基地已经炸毁，修复仪器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确定霍澜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这个实验室的设备并不完善，只能简单修复和处理伤口，等他的心跳稳定下来后，才能转移到更高级的实验室内。但他目前只是B级工程师，权限不够，S级实验室自然容不下他。
他现在只能赌一把，暂时将霍澜从鬼门关拉回来，再借霍澜的身份做跳板，重回首席工程师的位置。只是还没等他找出让他起死回生的办法，裴曜衡抄送给他调令倒是先下来了。陆湮看到那封调令时，正用生理盐水清理霍澜腿上的一道贯穿伤，指腹一触及那片焦黑的皮肤时，双腿明显的一抖。他猛地抬头看向检测仪，脑电破依旧是直线，但心跳略有起伏。
“……你还真的一如往常的敏感。”
调令的抬头印着显眼的红章，文件内容不长，总结下来就是上头有人接替S008的后续事宜，陆湮需要在三小时内前往五区实验组报道，而接替他工作的人是他从未听过的一个名字。
裴曜衡的声音从控制台内部通讯传来：“陆湮，调令已经下来，陶晏上位快得像是在走流程，你再动S008就是公然抗命。”
陆湮没应声，只是静静的拔掉通讯器连接线，把霍澜侧了个身，将修复液从脊柱注射。他动作熟练，将注射器缓缓推出，末尾残余的液体在针管中晃了晃。霍澜依旧一动不动，只有检测仪上的心跳数值在缓慢艰难地起伏。
“看来修复液对你是有效的。”陆湮有些兴奋，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神经连通器，贴片一端连接自己，一端连接霍澜。屏幕上立刻弹出一排排代码，提示“匹配异常”，他却置若罔闻，强行写入一条条旧版修复代码。
短暂的静默后，检测仪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滴答”。线条曲线重新浮现起来，脑电波也有了起伏，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住内心一瞬间涌上的狂喜。只要这种方法有用，霍澜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与此同时，实验室大门被重新打开，进来的不是裴曜衡，而是科学会的人。
科学会，简称CSB，是费尔斯星五大联盟之一，直接监管嵌合体管理、记忆再生等高敏感项目，也审核星球上所有工程师的等级。
CSB的服装统一为深蓝银纹，衣领与袖口缝着代表等级的金色丝线。他们进门没有任何寒暄，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男人径直扫了一眼台上的霍澜，又将目光落到陆湮身上。
“陆工程师，”他语调平稳，“在基地隶属B级，却擅自插手未授权的S级项目，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陆湮缓缓转过身，神经连通器的线还缠在他手腕上，他没急着整理，只淡淡道：“代表什么？我只知道救人是我的职责。”
男人走上前一步，脚下是一团团带血的纱布，他似乎有些嫌弃，又往后挪了半步。操作台的下半部分满是血水，目光落在霍澜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上，说：“项目调令已经下来了，任何私自续存行为都是对联盟的抵抗。陆工程师若是为了区区一个嵌合体而搭上自己的前途，在科学会看来，有些不妥。”
“所以呢？你们接管他是让他能恢复如初？”陆湮轻蔑一笑，“九年出不了一个首席工程师，还大言不惭的站在这里跟我讨论S级的嵌合体修复，你们CSB的脑子都被狗吃吗？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你们造不出第二个霍澜，也修复不了他。如果你们想赌一把，那就是试试看。”
男人面色未改，可身后几名身着同样制服的队员却不断添加小动作，眼神警惕地盯着陆湮。
“陆湮。”男人终于开口，试图做最后一次劝解，“你很清楚，S级别的项目只有你能独立完成，但这不代表科学会找不出一堆能代替你的人。你的技术停留在几年前，佛寺能提供给你的技术也是有限的，管理局私自越权将你招回，我们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你越过权限，入侵管理局底层核心，还偷了上将的权限ID窃取基地完整构造图，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又怎样？”陆湮冷笑，“我怕还是那句话，一个B级工程师的入侵都拦不住，你们CSB迟早要易主。”
话音一落，男人身后那些队员齐刷刷举起枪，对准陆湮。短短几天时间，这个场面已经重复出现三次了。陆湮实在是搞不懂，这对付嵌合体的枪械真的有这么好用吗，以至于不管是人类还是机械人，他们都一视同仁。
“如果我没记错，管理局虽然直属CSB，但也隶属军事安全总署，你们不也没有跟他们商量一下，就私自调配我的去向，你觉得安全总署会同意你们的安排？何况监察局的人也在基地里。”陆湮戴上绝缘手套，扯下改造仓裸露的电线，“咱们都朴素一点，大不了一纸状书告上去，我们三方都坐上监察局的法庭，让他们来评评理，我这个B级工程师的去向到底如何？”
男人脸上那抹冷漠终于有了松动，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他显然没料到这个陆湮不仅技术强硬，嘴巴也跟刀子似的，招招刺向他们的软肋。
“你威胁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湮没接话，专心致志排查改造仓的漏洞。
“你要知道，”男人缓缓开口，情绪收敛了几分，“你以为你救了S008，联盟就能对你网开一面？都快三十的人了，不应该这么天真啊。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废话，嵌合体本就是战争武器，没了便再造下一个，科学会不能只对管理局负责，更要对整个费尔斯星的所有生物负责。”
“所以呢？没了外族的入侵你们就自相残杀？制造战争？天真的不是我，是你们这帮纸上谈兵的科学家。你们到底在畏惧什么啊？我的技术、还是我不再为你们所用？就像A191的老大一样，灭了你们一次。”
“陆湮！”男人似乎听不得他最后这句话，整个人变得暴怒起来，拳头捏的死死的，他僵硬的扭了扭脖子，像是随时要变异一样，可怕的很。
裴曜衡站在一侧始终一言不发，三分钟前他就接收到元帅的下令，此时便是开口的好机会。
“元帅下令召见，CSB有请。”
男人似乎有些不甘心，死死地盯着操作台上安详的霍澜。长久的安静过后，男人终于抬头扫了一眼仪器缓缓上升的脑电波曲线，似是对陆湮技术上的妥协：“从现在开始，CSB对你的监管开启，你有七十二小时的时间修复S008。一旦超过时间，S008无法恢复如初，项目立刻交还给CSB，你——滚出管理局。”
“七十二小时？那是你们这种蠢猪需要的时间，”陆湮满口嘲讽，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一串串代码指令跳动着，改造仓的线路直接连接操作台，所有代码反应都在霍澜的身上体现。
回车键摁下的瞬间，霍澜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