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童玉女的传闻甚嚣尘上，鹤童处理公务、炼丹、每日晨修，都能从其他弟子的反应中感觉出来。
闲下来，白鹤落在她的脚边，不解，“他那么讨厌你，怎么还任由传言传出去，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鹤童嗤笑，“代价都付出去了，已成定局，还不得好好收回本息？”
鹤童靠在檐下远远地看见申公豹带着人试炼回来，起身，迎到青羊宫的正殿，“师叔辛苦。”
寒暄语气冷硬却礼节周到。
申公豹点头，旁边正跟着刚刚修炼回来的鹿童。
他一看到鹤童便想起她私下的样子，厌恶更甚，却不得不敛下目光，掩去其中的阴霾，随其他人草草作了礼。
周身环绕的阴郁气息挥之不去，与方才回殿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
他行完礼依然半颔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从而更好地藏起情绪，可听见鹤童的声音又忍不住抬眼。
声音平静，如陈年古树的香气不亲近，却也不会让人感到疏离。
嘴角起伏得恰到好处，却没有笑，只是习惯的一种说话方式，好配合她平易近人的伪装。
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鹿童的目光透露出阴冷，心火窜起，不知想到什么攥紧拳头，衣袍边缘被轻微扯得变了形。
怎么可能不同。
鹤童和申公豹交谈时，自然注意到某人阴恻恻的目光，却一个眼神也没给，恍如陌路人。
“上次捕妖队带回来的数量，和师父的探子报回来的数量不一致。”
申公豹闻言皱眉，“怎么会不一样，有问题的妖都带回来了。”
“这个师侄也不太清楚。”鹤童公事公办，“师父在玉虚宫偏殿等您，师叔安顿好弟子的晚修便过去吧。”
玉虚宫内带弟子修炼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基本上全都丢给申公豹干。
申公豹明白，却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资历浅，应该的。
所以申公豹每天兼顾自己的修炼，然后带着散修们打坐、练身法，为修为更进一步打下根基。
然后稍微有点成绩的弟子便被各个师叔挑走入门内修炼，申公豹再次见到他们时，还会时时嘱托那些弟子基础不能忘。
“也罢，我这就过去。”申公豹收起雷公鞭。
曾经鹤童也是申师叔关照的一员。
想到近日的传言，申公豹看了一眼鹿童，单独将人叫过去给鹤童赔罪。
鹤童浑不在意地笑着，鹿童却在旁边眼睛都快冒出火星子，申公豹组织好的话一时没法开口。
他在玉虚宫这么多年不是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他应对不好那些规则，也不屑做。
申公豹本想提点鹿童，可是看他的样子，忽然又想起来鹤童的修为和本事，并不会平白吃下亏，大约已经解决过了。
索性嘱咐他勤勉修炼，匆匆往玉虚宫方向去。
鹿童拜别申公豹，转头身侧的人直接往回走，仍然一个眼神也没给。
肩膀、腰背的轮廓，衣摆起伏得弧度……
鹿童瞧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咬得牙齿作响。
“他的眼神看着像要把你吃了，”白鹤变成羽毛搭在鹤童的肩上，观察了一会儿，补充：“扒筋拆骨那种。”
鹤童负责炼丹房的琐事，因此平日修炼很少能遇见那些散修的小弟子。
大半年的光景，她和鹿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见面鹿童的目光都忍不住剜过来，尽管他已经尽力隐藏，可每次看到鹤童完全无视他的样子就心火燃烧。
“听说鹿童被无量仙翁挑去拜入了门内。”
藏书阁离炼丹房不远，鹤童到那里寻找一些制药的典籍，被书童拉上去闲聊。
“嗯。”鹤童随意应了一声，仔细查找自己需要的内容。
“你竟然不生气？”书童歪着头平移到鹤童面前。
“他有那个本事。”
“就算没有金童玉女的传言他也会进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书童稀奇地摇了摇头，“这不像你。我自认还算比较了解你，怎么会任由他……”
“书童姑娘，”鹤童被人打扰笑着打断她的话，“我们两个一直是，一手交仙丹，你放我进来翻阅典籍的‘钱’‘权’交易关系。”
“咦，冷漠。”书童将鹤童要找的书重重地摆在她面前，叉腰走远了又转过身回了一句，
“真应该让那些觉得你温柔的人看看，私底下的鹤仙是一个多么冰冷无情的女人。”
*
“那、那些妖，到底被、被……抓去干什么？”
申公豹平日身姿挺拔，站在无量仙翁面前却像霜打的茄子夹着脑袋，浑身都透露着一种谦卑和紧张感。
他来之前已经问过了鹤童。
“那些妖呢？”
朱雀宫内，鹤童疑惑地看着一来就质问自己的人，“师叔说的什么妖？”
“朱雀宫只有你一个人允许靠近炼丹炉。”
鹤童从疑惑、无措变得欲言又止，最后沉默下来，喉咙逐渐干涩。
“那些，不是师叔抓过来的，为祸一方的大妖吗？”
“除了他们，那些小孩子……”
申公豹忽然懊恼地扶着额头，每次捕妖队出任务无量师兄都会给出大概的数量，原本想着没什么，用一些手段将他们抓上来，最终不过是给些惩戒让他们从此不再为祸人间。
可是炼成仙丹……
“师叔，玉虚宫就是这样的。”鹤童平静的声音响起。“那些大妖做了错事，所以师父才会将他们炼化。”
“我不知道师叔想问我什么，”
“师父他每次只有在炼丹结束时才会让我靠近炼丹炉。”
“我知道师叔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它本来就是这样的……”鹤童的声音越来越低，眉眼敛下，藏起的情绪越来越讽刺。
师叔，每个月领着数量异常的仙丹，那些丹药从哪儿来的就从来没想过？
玉虚宫的规则，仙翁的本来面目，异族在阐教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一个在修仙上做到极致的人必然是聪明绝顶的。
只是出身、他人的眼光让他越来越“木讷”，无法适应他们的规则，
可师叔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无非是抓了几个稚子一下子受不了……
鹤童低下眉眼的间隙思索，听说师叔有个和那些顽童差不多大的幼弟……
鹤童天真又认命般说着，尽管那些话落在申公豹耳中远不止这些意思。
她也只是做着分内的事，本来也不知情。
“无事，”申公豹安慰鹤童。
可是那些妖里有些犯得错误根本不足挂齿。
他们是他“亲手”抓过来的……
申公豹从来笔直的腰一时间弯了又弯，他一步步往外退……
鹤童远远跟着申公豹到了玉虚宫，站在屋角檐下无声等着二人的交谈。
白鹤凑到鹤童手心蹭了蹭，鹤童轻笑讥诮：“师叔难得这么大声和仙翁说话。”
可是说来说去，无量仙翁还是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再搭配着威胁、劝人听话的话术。
稀里糊涂的都过去了。
反正每个月仙丹没少发放，申公豹自己也早就受到了这件事的好处。
在无量仙翁眼里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妖类进入玉虚宫就该把自己归为阐教一派，玉虚宫才是仙门正道，一切以阐教弟子的利益为重。
大事上该舍弃的关系、念头都应该及时舍弃。
“走吧。”鹤童引着白鹤回去。
申公豹让步了。
鹤童并不意外。
无非是拿他的亲族威胁，或者许诺给他亲族好处。
他们就像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件事，申公豹照旧带着捕妖队，降妖除魔风光无限；鹤童照旧发放仙丹。
鹤童待在无量仙翁身边见鹿童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的身姿也越来越挺拔，走路沉稳，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渐渐有了一点申公豹的影子。
鹤童鹿童站在一起，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谶语仿佛成了现实。
“申师弟最近忙于修炼，捕妖队的职位出现空缺。”
玉虚宫正殿，无量仙翁在众弟子中扫视了一圈。
心仪的人选是鹤童，从资历、仙术等各个方面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最重要的是，她聪明，不需要多加提点就可以把事情办得漂亮。
“鹤童，如何？”
鹤童的表情从仙翁发问到结束都没有一丝变化，正准备作揖，鹿童上前一步毛遂自荐。
“这段日子鹿童已跟着师叔在捕妖队历练了一段时间，诸多事务已经熟悉，望仙翁也考虑一下弟子。”
鹤童皱眉，似乎是被抢了差事的不悦。
与其闭门造车不如出门问道，捕妖队确是提升修为的大好机会。
鹤童正准备开口，
“鹿童这段时间的仙术我也看过，的确精进神速，”
本来想着鹿童资历浅，让鹤童暂时担任一段时间。可是鹿童下定了决心入捕妖队，而炼丹的工作还需要鹤童的帮衬，无量仙翁摸着胡子考虑着两个人。
“捕妖队有八个分队，各个都有能人异士，师弟确定压得住他们？”
“不劳师姐费心，”话语未退让一步，拱手作揖，“鹿童近日的成绩盼师父过目。若师父信得过，弟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师父所望。”
鹤童忍不住讥诮出声。
这就是踩着“金童玉女”上位的好处，捕妖队中的狐妖、蛇仙都有些本事，最后却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踩在了头上。
鹤童慢慢收回目光，再不满最后只说：“一切由师父决断，鹤童但凭吩咐。”
“嗯，”无量仙翁瞧了眼鹤童点点头，“你听话。”
又看了眼踌躇满志的鹿童。
临了，无量仙翁把鹤童单独留下来，递给她一盒上好的仙丹，毕竟是入门了这么多年的弟子。
“你拿去精进修为也罢，研究丹术也罢，权当这件事的补偿。”
鹤童恭敬地接下。
鹿童当上了捕妖队队长。
他杀伐果决挑了几个刺头，肃清异类，顺利接过了捕妖队的职务。
首战大捷，他威风凛凛地走在队首，身姿挺拔，单手端在腰间，每一步都迈得极其沉稳。
自此，鹿童彻底在玉虚宫站稳了脚跟。
新任捕妖队队长第一次露面，仙家弟子都靠在京道两侧看热闹。
鹤童站在玉阶上看着。
鹿童嘴角浮动眼中止不住的厉色，视线交锋，不让一步。
他将抓来的妖怪关押便不再管后面的事。
几次任务后，鹿童身上的狠劲儿逐渐显现出来，原来由申公豹压着不惹人注意，如今再看，天赋过人心志却不算坚定，实在是做事的一把好刀。
所以当他再次捕回妖怪时，无量仙翁让他直接将一部分送到朱雀宫。
炼丹房。
鹤童在小案上记下方才所炼仙丹的材料和火候。知道鹤童在屋内，鹿童单手提着妖大摇大摆地进门。
“这些妖关在朱雀宫哪个位置？”说着准备往鹤童方向去。
“不用给我过目。”
“什么？”
鹿童提着妖的动作停住。
“送到西南的隔间里。不用给我过目，只需要登记入库材料的分类、数量就可以了。”鹤童重复了一遍。
鹿童身上的张扬顷刻消失殆尽，思绪流转只是一瞬间便觉出古怪，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