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三爷很忙 > 一
    尹苏聆斜倚在醉月楼云水阁的软榻上,指尖闲适地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暖光。

    檀香氤氲,锦帐低垂,一派慵懒奢靡的暖室春意。尹苏聆向来以为,人之大欲,无非吃喝拉撒;至于风花雪月,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消遣。若腰缠万贯、闲暇无忧,更无官司缠身、仇家索命,兴致起时,能在这温柔乡里点一个合眼缘的倌儿,听曲谈笑,共度良宵,便是人间极致惬意。

    如此舒适惬意,若此时竟有人不识相地打搅,那真真是煞风景到了骨子里。

    今日夜里,尹苏聆散千金,方争得与醉月楼头牌云公子独处一室的良机。此刻云公子正抚琴唱曲,尹苏聆听得正入神,忽然一个狼狈不堪的黑影猛地撞开窗棂,滚了进来,瞬间搅乱了满室旖旎。

    “谁!”尹苏聆下意识袖中暗劲骤发,反手将云公子劈晕,美人闷哼一声,软软瘫倒。

    尹苏聆瞬息间将“逃”或“杀”在心中算计了数遍,然而,当目光掠过那张沾满灰尘却难掩轮廓的脸时,他紧绷的神经忽然卡住,发现这黑色的混账玩意儿他认识。

    “……”尹苏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愕和被打断的愠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许、大、侠,你这是整哪一出呢?”

    黑影气喘吁吁,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抬头,大喜:“尹大掌柜是你啊!”

    黑影名为许枫,尹苏聆做生意时认识的,有时候还会请他帮忙押送货物。

    尹苏聆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松弛下来,蹙着眉头嫌弃地掸了掸方才因躲避而微皱的锦袍下摆,重新坐回榻沿:“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莫不是□□着了火?”

    许枫脸颊微热,有些窘迫:“没,没有的事!”他顺着尹苏聆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晕过去的云公子,“他……这是怎么了?”

    尹苏聆信口胡诌:“还能怎么回事?你冲进来时劲头十足,撞晕了人家。怎么?想装无辜?”他姿态优雅地整了整衣襟,语气却凉薄。

    许枫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方才撞进来的地方,茫然道:“撞……撞晕的?”他方才一门心思逃命,冲撞力还真没控制好。他讷讷地伸手去掏钱袋,带着几分憨直的歉意,“那……那我是不是该给点银子给他治病?”

    尹苏聆冷哼一声,那意思是那不然呢?

    “糟了!”许枫猛地拍了下脑门,才想起正事,急急道,“尹大掌柜!你这屋里……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柜子?床底?什么都行!”

    尹苏聆视线在雅致但空旷的室内扫过:一张雕花大床,一张紫檀圆桌,一个衣柜。他走到衣柜前比划了一下,心里暗想:要把这傻大个全须全尾塞进去,可能只能把人切成一块一块的。

    “仇家追杀还是有人讨债?”

    “都不是!”许枫苦着脸,“这次倒血霉了,惹上官府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竖起耳朵听着窗外隐约的嘈杂。

    尹苏聆闻言诧异地看了许枫一眼,内心飞快盘算:‘这憨货,能惹出什么官府缉拿的大祸?是谋财害命还是劫了官银?值不值当为了他趟这浑水。他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追问:“杀人还是劫财?亦或是……动了不该动的贵人?”

    许枫急得连连摆手,恨不得指天发誓:“没有!绝没有!我许枫顶天立地,伤天害理的事从来不做!”他无奈地叹口气,“我就是去拿个东西,结果,谁能想到正好就撞上官兵查抄……”

    尹苏聆恍然大悟,双手合掌:“哦,偷窃啊。”

    “不是偷!那就是我的!”许枫急得额头青筋都蹦起来了,正要辩解——

    “啪嗒!哐当——!”楼板剧烈地震颤起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磕碰声、粗鲁的呼喝声由远及近,许枫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听窗外动静之大,再看许枫这惊恐万状的模样,尹苏聆心下了然。他暗骂一声,叹口气,伸手探上许枫的衣领。

    许枫慌忙护在胸前,声音都变了调:“尹大掌柜你,你干嘛?!”

    尹苏聆看着许枫这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不耐烦道:“想活命就别乱动。”手上的动作干脆利索,两三下就将许枫扒个干净。

    随后尹苏聆开始扒拉云公子的衣服,十指翻飞如蝶,灵活地解起那身层叠繁复的华美纱衣。那手法娴熟得令人心惊。不过转瞬,两个大男人都被他剥得精光。接着用许枫的衣服把云公子囫囵一裹,塞进床底。

    做完这些,尹苏聆抄起案上那只还剩大半的玉壶春酒壶,拔开塞子,“哗啦——”一声,将琥珀色的琼浆毫不犹豫地尽数倾泻在地板上,浓郁的酒香瞬间在室内弥散开来。尹苏聆心想,可惜了他花了这么多银子,本该滴入美人樱唇却便宜了地板。最后,他抄起云公子那身飘逸的华丽外袍,劈头盖脸地罩在衣衫不整的许枫身上,随即一把揽住他的腰,用力将他压倒在床上,自己也扑倒下去,锦被翻腾将两人盖了个严实。

    “对了,还差点。”尹苏聆猛地想起,又撑起身子,吹灭了大半的烛火。室内光线骤暗,只剩角落几点豆火,在墙上投下幢幢魅影,所有的细节都模糊暧昧起来。

    许枫被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震得目瞪口呆,脑子完全跟不上,一片混沌。还未等他理清思绪,尹苏聆温热的掌心已经覆上了他的双眼,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几乎就在同时——

    “砰!”门被大力撞开!

    冲进来的官差们,借着昏暗摇曳的烛光,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雕花大床上纱帐半掩,隐约可见两个交叠纠缠的身影。被压在下面的一身红衣,身段风流;上面那人正附耳低语,侧脸轮廓在幽光中看不真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摸着身下人的脸颊,姿态狎昵暧昧。

    尹苏聆悄声道:“你好歹动一动,别跟个干尸样。”

    许枫听言,像个木偶般僵硬地用双手环抱住尹苏聆,拼命回想自己曾看过的话本里接下来该做什么。

    门口众人看二人貌似忘情的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领头的人大声喊起来:“喂,里面的人起来!”

    床上两人动作一顿,像是才发觉屋内闯进了人,匆忙披上衣服。尹苏聆掀开床纱,看见门口的人后忍不住“啧”了一声,但看清楚衣服打扮后噤了音,满脸怒气又不好直接发作。

    领头的人见床上的人是尹苏聆,语气缓和了下来问:“你们这里方才有人进来过没有?”

    尹苏聆闷声回答:“没有。”

    领头的从缝隙里打量床上的许枫:“床上另一个人是谁?”

    尹苏聆不慌不忙:“这位是醉月楼的头牌,云公子。”作势还要把床纱掀开得更大,好让外人看见里面的情况。

    许枫适时凑来,散落的头发挡了大半张脸,捏着嗓子唤了声“爷~”,尾音九曲十八弯。

    来的这几名官兵不好这口,听见许枫的声音后顿时被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领头那位更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屋内酒气熏天,光线昏蒙,只瞧见那红衣人身段确实窈窕,露出的下巴弧度也精致,虽觉得哪里怪,但匆忙间也辨不真切,更看不见床底下有没有人。

    领头的不放心,目光扫视着室内各处,抬腿就想往床边走,想看看床底——

    “吵什么吵!都给老子滚出去!没看老子正忙着吗?!懂不懂规矩!”旁边厢房突然爆发出刺耳的怒骂和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尖叫声,动静闹得极大,听起来像是喝醉的客人发了酒疯。

    领头官差脚步一顿,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岔弄得心烦意乱。他阴沉着脸,再次扫了一眼床上那对身影。能来这醉月楼的人非富即贵,得罪了这帮纨绔,徒惹麻烦;再加上尹苏聆的赫赫名声,在江都也算是个人物,此时更不宜节外生枝。权衡一瞬,他极其不甘地对着手下挥挥手:“走!去那边看看!搜仔细点!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一群人迅速涌向喧嚣传来之处。

    房门“砰”地再次关上。

    “呼——”死里逃生的许枫立刻瘫软下来,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后背心全被冷汗浸透。尹苏聆毫不留情地把许枫还贴在自己颈窝里的脑袋拍开,还不忘点评一句:“你刚才那一声太假了,这些官兵里若是有懂行的,你早就被识破拖出去了。”

    许枫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我觉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尹苏聆整理着被弄乱的衣襟,嗤笑一声:“得了吧。若醉月楼的头牌是你这动静,怕是离闭楼抄家真就不远了。”

    尹苏聆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行了,虚惊一场。现在,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引得官府这么大张旗鼓?”他瞥了一眼门口,那些嘈杂虽远了些,但并未停息。许枫惹上的麻烦,显然非同小可。

    许枫懊恼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我的剑被几个毛贼偷了。”

    尹苏聆回想一下,许枫随身佩戴的那把剑确实是把好剑:“哦,然后呢?”

    “然后?我肯定得追回来啊!”许枫一激动,声调又拔高了点,赶紧压低,“我一路追查,发现他们进了城南一处看起来挺气派的大宅院,门口还有人把守。我见他们人多,怕硬闯吃亏,就……就顺手捡了件他们晾在外面的衣服套上,打算悄悄混进去把剑摸出来。”

    许枫越说越懊恼,“我明明找准地方了!刚拿到我的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哗啦!一大队官兵就破门冲进来了,跟神兵天降似的,把我堵个正着!”

    尹苏聆问:“你就没解释一下?”

    许枫哭丧着脸,“更背的是,我才知道,那鬼地方……原来是天刹门的贼窝子!我就穿着天刹门弟子的衣服,怀里抱着剑,站在赃物堆里,你说他们信谁?那群官兵劈头盖脸地就朝我砍来了。我一跑他们就追,结果就追到醉月楼这里了。”

    尹苏聆眉梢微挑,心中了然,难怪觉得许枫那身衣服有些眼熟,忍不住嗤笑一声:“该。”

    当今天子赵昀昶对禁武令执行得可谓雷厉风行,尤其针对盘踞于暗处的所谓魔教势力,更是宁可错杀绝不容姑息,格杀令上常年不撤的画影图形,悬赏金额高得令人咋舌。更有传言,先帝暴毙与那诡秘莫测的魔教教主脱不开干系,此事更成为天子心头一根尖锐的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魔教以玄寂宗为首的三宗为根基,下有八门十二舵,以及星罗棋布的小派别。这天刹门,正是依附其下的一个小小分支。既是魔教爪牙,自然也在朝廷的绞杀名单之上。许枫这头憨牛,定然是撞上了朝廷官兵围剿天刹门据点的当口,被误认作教徒了。

    尹苏聆心想,真是傻人有傻福,醉月楼是南院,若非这种地方易混淆视听,就这样冒然闯来,加上有他遮掩,换做别处,今日许枫怕是在劫难逃。

    云公子的这身衣服许枫穿不惯,便想从床下取回自己的衣服,床底光线昏暗,恰好对上一双惊恐未定、水光潋滟却又充满控诉的眼睛,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尴尬死寂的气氛。

    尹苏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低声咒骂一声:“这个净惹麻烦的烦人精。”敲了敲床板:“行了,出来吧。”

    云公子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床底挪动出来,紧紧裹着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粗布衣袍,眼神惊惧地看向尹苏聆和许枫,如同风中飘零的梨花。

    尹苏聆有点后悔那一掌的力度不够大,一指许枫:“他把你撞晕的,有事找他。”

    云公子心说我又不是傻子,撞晕?撞晕和被一掌劈晕那能是一个感觉吗?”脸上却不敢表露丝毫,只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七分害怕三分控诉地看着许枫。

    许枫尴尬笑着:“那个,我会对你负责的。”

    得,还真有个傻子。

    云公子内心也是一阵无力,不想探究这个人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他和这尹大掌柜之间是何等勾当?杀人?密谋?还是断袖私情?都与他无关。眼下敌暗我明,对方人多势众还带着凶器,无论如何都是他势单力薄,硬抗不得。

    审时度势之下,云公子迅速定下心计,不如将错就错,扮演一个被莽撞客人惊吓到的柔弱小倌。于是云公子体谅般地微笑着:“那就谢过这位贵官了。”

    许枫看着美人这泫然欲泣又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头负罪感更深,赶紧低头盘算着赔人家医药费、惊吓费、名誉损失费……得花多少银子,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另一边,尹苏聆的目光却冷冷地直直打在云公子脸上:“云儿,”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晚,是我花钱点你共度良宵,你记住,进了这屋子,便只有你我二人。”

    云公子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凛,立刻收敛所有多余的情绪,顺从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奴家明白。尹大掌柜宽心,今夜只侍候了您一人。”声音轻柔却极稳。

    尹苏聆不再看他,利落地将还在掰着指头算账的许枫赶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许枫被他的气势所慑,立刻噤声,乖乖缩到了阴影里。

    尹苏聆这才揉了揉眉心,带着一身疲惫躺回那张宽大的床上,占据了最舒服的位置,顺便朝云公子扬了扬下巴:“还杵在那儿做什么?上来。莫非你想穿着那身破布站一宿?”

    云公子犹犹豫豫,尹苏聆不耐道:“我现在没什么兴致,只想安安稳稳睡一觉。”云公子这才暗中长长地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他迅速褪下那件膈应的粗布外袍,仅着单薄的里衣,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尽可能缩在床沿一角,避开尹苏聆,大气不敢出。

    幽暗中,尹苏聆侧身而卧,瞪着帐顶繁复的暗绣纹路,鼻尖还萦绕着云公子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清雅冷香,又想到许枫这个瘟神害自己千金打了水漂,郁气无处发泄,忍不住狠狠捶了一下锦被,发出沉闷的“噗”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