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三爷很忙 > 二
    五更梆子响时,尹苏聆睁开双眼。他屏息凝神听了半晌窗外的动静,确定醉月楼四周再无声息,没有可疑的盯梢后,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

    尹苏聆走到角落,毫不客气地一脚踹醒倚着墙打盹的许枫,压低声音:“天快亮了,现在赶紧走,能走多远走多远。若被抓住,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

    许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着尹苏聆在微弱晨光中晦暗不清的脸,此刻也不敢再耽搁,抱拳低低说了声“多谢大掌柜救命之恩!”,便麻利地翻出窗外,消失在灰蒙蒙的街头。

    看着那身影彻底消失,尹苏聆才缓缓靠回床头,闭目养神。自己帮一把已是仁至义尽,若是再一不小心把麻烦惹到自己身上,那是万万不行的。

    辰光初露,醉月楼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尹苏聆整顿仪容,确认一丝不苟后,在侍者的恭送下走出云水阁。云公子一路亦步亦趋,将他送至醉月楼大门前,上演了一场执手泫然的感人情景。

    与云公子关系素来亲厚的边公子看在眼里,忍不住凑近低声问道:“云儿,我看尹大掌柜待你不同,这般情深意重,何不趁此良机,求他为你赎了这身子?”

    云公子心中暗想,演戏蒙旁人罢了,难不成自己也要把自个儿骗进那虎狼穴里?

    经过昨夜那事,他算是看穿了尹苏聆其人,看似风流多金,实则心硬如铁,刻薄寡恩。若真跟了他,不过是从这金丝鸟笼换到另一个更危险的地界。哪日自己若对他无用了,或成了累赘,那翻脸无情的模样只怕比如今更甚百倍。

    表面上,云公子适时抽出袖中香帕,轻轻拭去眼角那点几不可见的水光,眼神哀婉缠绵地望向尹苏聆离去的方向,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尹大掌柜是个难得的好人。是我福薄,怕将来反而成了他的拖累……”那情状,任谁看了都要道一声情深似海、命薄如花。

    尹苏聆在回去的路上,敏锐地感觉到几条街上潜藏着有人,且越靠近某处时人就越多。

    尹苏聆不动声色地抬头,当“云来客栈”那熟悉的招牌映入眼帘时,他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无声地‘呵’了一声。很好,果然是他手底下买卖。

    江都人人称他一声“尹大掌柜”,绝非虚名。钱庄、书肆、绸缎庄、茶庄、客栈……江都城里十之四五的风光买卖,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他的影子。从外貌上来看,尹苏聆不过而立之年,谁也不清楚此人哪来的那么大的背景和底气能开这么多买卖。

    曾有不知死活的泼皮无赖或是贪得无厌的官吏试图找茬,结果无一例外,或是锒铛入狱,或是人间蒸发,尹苏聆和他的产业仍稳如磐石,且越做越大。几次下来,也就无人敢惹尹苏聆的麻烦了。

    尹苏聆此刻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低叹一声,认命地抬脚,跨进了云来客栈的门槛。

    客栈伙计们一见自家东家来了,纷纷迎了上去,将尹苏聆请进了内室雅间,手脚麻利地奉上温好的上等香茗。

    “把这几天入住的客人名册拿过来,我要看。”

    名册很快被恭敬地递到他手中。厚实的册页在晨光中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尹苏聆的目光在一页上顿住,“甲级辰、巳、午字号这三间上房,都被同一个人包下了?”

    负责登记的精明伙计心头一跳,忙解释道:“回大掌柜的话,并非一人。五日前傍晚,来了四位客官,其中一位爷出手极为阔绰,”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下子便包了辰字号和巳字号这两间独居的上房,连带午字号这间更宽敞的双人房,言明要住上七日。”伙计偷觑着尹苏聆深不见底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掌柜的,可是这几位客官有不妥之处?”

    不妥?简直不妥到家了!尹苏聆心中冷笑。昨夜许枫所言的天刹门秘密驻点,他恰好知道具体位置,离这云来客栈不过隔了两条巷子。如果这四位客官中,有人身负武功内力,催动内力于双目,那么,从午字号那临窗的位置望出去,刚好能将那所谓的茶园尽收眼底!

    尹苏聆修长的手指在那页登记着——付秋,太阴人氏”的字迹上缓缓摩挲。那字迹矫若游龙,行云流水,绝不是他印象中那位的笔锋。

    太阴人氏?尹苏聆眼神微眯,陷入思索。记忆中那位位高权重的付统领,祖籍分明在沧州,与这太阴县差了十万八千里。会是化名?还是,他身边出了新的人物?尹苏聆脑中飞速闪过京城朝堂上几个与付氏沾边的人影,一一对号筛选,却如同雾里看花,难以确定。

    看来还是太过松懈了,京城的眼线该动一动了。尹苏聆有些懊悔自己近年对京城局势的疏忽。不过这四人还算安分,伙计并无异常禀报,说明目前尚未显露出敌意或带来麻烦。登记的明日便要退房,尹苏聆在心中默默希望:但愿这四人的目标仅在那魔教据点。最好,千万别把眼睛盯到他身上来。

    放下名册,尹苏聆脸色稍霁,换上惯常的温和神情,对候在一旁的掌柜道:“无妨,虚惊一场。既然是出手大方的贵客,便好生伺候着,务必让他们宾至如归。月底分红,少不了你们的。”语气轻松随意,仿佛方才的凝重只是错觉。

    临走前,尹苏聆脚步微滞但又立即步履如常地走出了客栈大门。

    尹苏聆踏入熙攘起来的长街。然而,那些如影随形的带有探究意味的目光,却似跗骨之蛆紧紧黏在后背,令他心头躁郁翻滚,想直接将那暗处的所有人一个个揪出来全部扔入河中。

    可他不能,尹大掌柜只是个富可敌国的商贾,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武功这个是东西和他没有丝毫干系。

    于是尹苏聆索性放慢脚步,如同往常一样,溜溜达达地回了自己位于城南的阔绰宅邸。每一步,都踏在他给自己划定的安全界限之内。

    二楼甲级午字号房内门边,付溪舟悄无声息地直起身,离开了那个用指尖小心翼翼在门扉上戳出的小小孔洞。

    站在一旁的付知珩,眉眼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虑,立刻低声问道:“如何?”

    付溪舟摇摇头,轻松道:“没什么要紧事。大概就是掌柜的来查查账目,看看伙计有无疏漏罢了。”

    付知珩暗自长舒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口中虽如此说,那悬着的心却并未完全落下。

    他那尊贵的主子,当今圣上赵昀昶,不知是被哪阵妖风迷了心窍,竟私下决定要微服来一趟江都。目的讳莫如深,更要命的是,几日前他竟想把庞大的銮驾仪仗和护卫禁军全数甩在官道,要让自己仅带着几个心腹护卫,陪他星夜兼程,先行一步潜入江都。

    此事关乎龙体安危,社稷根本,付知珩身为禁军统领,便是豁出命去也绝不能答应。谁知这万岁爷不知何时已和他那胆大包天的堂弟付溪舟私下通气,两人一拍即合,半拖半拉地带上了那位倒霉催的、已有些老迈的杜侍郎杜大人,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行营溜了。

    等付知珩发觉,几人早已逃之夭夭。他当时差点眼前一黑栽过去。待寻到蛛丝马迹追上时,已是两日后的江都城下。

    付知珩本想揪住付溪舟训斥一通,谁知赵昀昶一脸怡然自得,领着这一小撮狼狈人马,径直就往这云来客栈而来。

    皇上亲临,即便是微服,也应由地方官员安排稳妥的官署静候御驾才是正理。可是皇上,你在干嘛,这客栈是镶了金子吗吸引你来这里?

    然而,圣意即为天意,更遑论赵昀昶那副胸有成竹、自有盘算的神情。付知珩纵有千般不愿,万般忧虑,也只能强压下去,硬着头皮听从调遣。

    那位随行的杜老大人更为凄惨。风尘仆仆一夜奔袭,提心吊胆加上年事已高,刚到地方就一头栽倒,恹恹地病了好几日,此刻还在巳字号房里歪着呢。

    这几日,付知珩心力交瘁。他一边忙着延请名医为杜老诊治熬药,一边还得按着赵昀昶的指示,与付溪舟一道,悄悄联络上江都附近他亲笔指定的几位心腹官吏。终于,在昨夜,他们一举突袭了城外一处名为绿意轩的茶庄。

    付知珩带人冲进去后才发现这茶园内部别有洞天,机关重重不说,里面的仆人小厮均会武功,地窖内还屯有大量兵器。

    当被俘获的管事吐露他们是天刹门的弟子时,付知珩就明白这一行,皇上恐怕是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可惜的是,昨夜混战之中,还是让一个机警的漏网之鱼趁乱遁走,一路追踪至醉月楼下便杳无踪迹了。

    将昨夜战况细细禀报完毕后,赵昀昶只是神色平静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二人退下。随后,便独自一人负手立于窗边。

    兄弟二人回到相邻的午字号房内。付知珩思来想去,眉头拧成个结,思考着要不要再派些官兵寻找那人的下落,付溪舟则被外面的动静吸引,钻了个小眼在那窥视。

    说实话,付知珩这次真被自家堂弟和皇上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毕竟有个会冒出奇怪主意的皇上已经很吓人了,再来个支持并会帮助他完成想法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付知珩忍不住问:“你确定没有对我有其他隐瞒的事了?”

    付溪舟清楚这位堂兄经过这一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无奈地摊了摊手,貌似坦然道:“当然没有。”

    付知珩却并未放松,反而眉头锁得更紧:“区区一个天刹门,纵有罪孽,何至劳圣驾亲临险地?更不必甩开大队护卫。你实话告诉我,皇上这次究竟想干什么?”

    付溪舟见堂兄神色凝重至此,收敛了玩笑之意,沉吟片刻,道:“皇上只告诉我,这一趟他想将魔教彻底铲除。”

    付知珩皱眉,将魔教彻底铲除?

    自赵昀昶登基以来,近六年里,倾注于剿灭魔教的国力不可谓不巨。三大魔宗已被剿灭其半,其下小舵更是元气大伤。然而魔教其根深蒂固,难以彻底根除。

    付知珩承认,魔教于国于民都是个大危害。

    曾经就发生过,当年魔教玄寂宗一个魔头,竟利用秘术魅惑了先帝尤为宠幸的一位妃子。那位妃子在枕边妖言蛊惑,更几度危及当时还是太子的赵昀昶性命。万幸奸情败露,妖妃被赐白绫,魔头亦身负重伤侥幸遁逃。然而多年后先帝骤然驾崩,有流言说是那魔头为情复仇。这桩桩件件,已成赵昀昶心头最深的那道疤。

    付知珩理解了皇帝对魔教的彻骨之恨。可这‘除根’二字……又岂是一场突袭能完成的?他探究的目光看向付溪舟。

    付溪舟已悠闲地坐回椅中,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随意道:“说起来,这客栈的大掌柜,瞧着倒是年轻,却有这般家业,不简单。”

    付知珩对这类感叹不做感想。在他看来,只要这掌柜本分做生意,不来碍事,即使他长成天仙样都无关紧要。

    付溪舟见堂兄无意搭话,也不甚在意。他脑中不由浮现方才窥见的那一幕:那年轻掌柜身姿挺拔,乍看温润文雅如书生,底下那些精明老练的管事伙计们却对他恭敬有加。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萦绕在付溪舟心头,只是现在还想不出哪里不对。

    正思索间——

    “叩、叩、叩。”两长一短,节奏分明的敲门声响起,正是赵昀昶与众人约定好的暗号。

    赵昀昶的身影推门而入,步履带着几分难得的悠闲。他脸上带着一种付知珩极为熟悉的、混合着兴奋与莫测高深的神情,那是——朕又想到了个绝妙主意,尔等想不想听的典型表情。

    赵昀昶踱至窗边,望着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长街,悠悠开口:“你们说,这魔教中人,对我那把椅子会有兴趣么?”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扫过兄弟二人。

    付知珩心头猛地一跳,看着皇帝脸上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探究神色,只觉得眼前发黑。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知道皇上究竟想干什么了!昨夜的惊吓还没缓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