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喉咙里残留的剧痛中再次惊醒。
冷汗浸透的睡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抓挠、格挡。
房间里没有穿蓝雨衣的黑影,只有窗外城市清晨朦胧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线。
急促地喘息了几口,她猛地抓过床头的手机。冰冷的屏幕亮起,幽光照亮她的脸——瞳孔里是未散的巨大惊恐,映着屏幕上那行更冰冷的数字:
2016年6月12日,6:17。
“呼……” 她重重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脱力般向后砸在床头。不是13日。
是12日。
循环……提前了。
第一次,她死在高架的车祸中。第二次,她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床上被那个雨衣人用枕头闷杀。死亡的方式变了,但死亡的源头似乎都指向同一个——
那个穿深蓝色雨衣、推着或骑着明黄色共享单车的人影。
顾晚闭上眼。雨衣、共享单车、无声无息的靠近、精准的谋杀……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带着明确恶意的对象。
但她……真的想不起来是谁。
她搜刮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同事?同学?得罪过谁?这样想思维太分散了。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死亡本身。第一次死亡,伪装成雨天车辆失控的意外事故。第二次死亡,则是在她避开了开车、躲在家中的情况下,凶手直接闯入,用最原始的方式实施谋杀。
“手法变了……”顾晚喃喃自语,“从需要精心策划的‘意外’,变成了更直接、更粗暴的‘闯入杀人’。是因为我躲开了第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
这个推测让她骨髓生寒,制造不了意外,就只能入室谋杀,窒息而死……枕头的闷杀,顾晚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面部皮肤。这种死法,叫做机械性窒息。凶手施力压迫口鼻,阻断氧气吸入。但这种死法,如果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如果凶手足够小心没有留下明显的生物痕迹——那么法医在初检时,或许会认为是突发的心脏问题导致了呼吸暂停。
必须主动。
顾晚强撑着起床,先去了小区物业监控室。以家中似乎有可疑人员闯入为由,要求调看最近一个月,尤其是自己单元楼出入口和地下车库的监控。
监控画面清晰度一般。她坐在小隔间里,一杯水放在旁边半天没动,眼睛紧盯屏幕。上班族进进出出,快递员来来往往,清洁工定时打扫……循环往复的日常画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没发现任何穿着深蓝色雨衣的人,更没有那抹刺眼的明黄色共享单车踪影。小区监控存储覆盖最近一个月。她重点查看了最早的存档,画面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刹车失灵、手刹按钮脱落……这些破坏必然是提前做的手脚。
顾晚想起了自己的车。
她没有直接去开它,而是去了当时购买和保养的那家4S店,要求做一次全面的安全检查,特别强调要检查刹车系统和电子手刹。
技师把车开进车间,架起来。顾晚在客户休息区隔着玻璃看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在一起。
过了两个多小时,维修主管拿着检查单走了过来,神色轻松:“顾小姐,检查结果非常好。制动系统一切正常,油液充足,磨损度低。电子手刹测试响应灵敏,线路也没有任何问题。您这车保养得很好,放心吧。”
顾晚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她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车没问题,至少现在没问题。说明破坏是发生在6月12日或13日当天?
线索似乎断了。出于谨慎,顾晚把车停在4S店,自己打车回了家,一种浓重的无力感和挫败感缠绕着她。
家里的门窗在她回来时又反复检查过锁好了。那个雨衣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一次,就能潜入第二次。
她瞥见墙角堆着几个落灰的搬家纸箱,里面装着从旧房子搬过来后再也没打开过的杂物。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走了过去。
她费力地拖出一个沉重的收纳箱,撕开封箱胶带。里面散发着淡淡的旧物气息。最上面是几本厚厚的相册和一些零碎的笔记本、文件夹。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开始翻找。
大学时代的课堂笔记、社团策划书、泛黄的复印资料……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她的手指在箱底触到一个硬角。抽出来一看,是两张粘连的旧电影票根。上面印着褪色的字:“电影资料馆艺术影院 - 科幻悬疑单元 - 《无尽轮回》”,日期已经看不清了。
顾晚捏着硬硬的票根边缘。这部电影她记得很深——主角是个年轻女人,被困在度假酒店的同一天里,不断经历死亡与苏醒,记忆却保留,而周围人每天重启,遗忘一切。
一股凉意混着老影院冷气和爆米花甜腻的味道涌上来。那个同样下着淅沥夏雨的傍晚记忆瞬间清晰——
雨点敲打着资料馆巨大的玻璃幕墙。散场人群嗡嗡地涌向出口,空气闷热潮湿。
顾晚搓了搓胳膊。“太压抑了……”她小声说,“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活在地狱里,其他人都在演一场完美的默剧,不断重播。这种孤独……比死还难受。”
旁边林淮推了下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他撑开伞,示意顾晚靠近:“逻辑上,连续记忆覆写会严重干扰海马体功能。按她死的次数,脑损伤报告单应该比酒店账单还厚了,不可能保持剧情需要的清晰思考。” 他语气平铺直叙。
顾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病理诊断”噎得一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让你拍电影一定没人看,这是强调孤独地窒息感。”
“窒息感存在阈值。”林淮点点头,伞稳稳偏向她,挡开飘来的雨丝。他看着前方雨幕中朦胧的路灯,“但换个角度看,她成了唯一的变量。既然记忆是她独有的武器,只要系统存在漏洞——”他顿了顿,“比如那台永远延迟三秒启动的空调主机?可能就是个干扰信号源?关键是得在无数的死循环里,找到那一次‘不同’,并且抓住它。” 他侧过头,一本正经地补充,“当然,前提是她脑子真没被撞坏。”
顾晚紧绷的嘴角垮了一下,露出一丝无奈。“……谢谢你的‘安慰’。”她低声咕哝。
走在伞下,顾晚忍不住又说:“最怕的不是刀,是那种……天地间只剩你一个人知道真相的绝望。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里,看得见外面,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林淮没立刻接话。雨点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泡泡再结实,也是物质。只要存在,就一定能找到破它的点。关键是她还没放弃找。” 这句话像块沉甸甸的基石。
顾晚微微一怔。
顾晚捏着那两张冰冷的旧票根,耳边清晰回响起林淮散场时那句基石般笃定的话: “泡泡再结实,也是物质。只要存在,就一定能找到破它的点。关键是她还没放弃找。”
一股冰冷的焦灼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无声地攥紧了顾晚的心脏。
那个电影里的“泡泡”,此刻成了她的牢笼。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下一次呢?明天就是6月12日,如果她再找不到那个躲藏在雨衣下的“幽灵”,再找不到循环的“破局点”,那么在十几个小时之后——当窗外这无尽的雨再次变得狂暴——她的结局会不会是第三次降临的死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循环,没有的话,这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死去,似乎也不甘心。
监控像失明的眼睛,车辆完美得像从未被做过手脚。她像电影里那个孤独的女主角,背着沉重的死亡记忆,在这个对她无知无觉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那个“破局点”……它存在吗?是什么?在哪里?
监控盲区里的蓝雨衣,如同幽魂般抹去所有痕迹。
没有方向。没有援手。只有不断逼近的、滴答作响的时间尽头。那份从心底渗出的、被世界彻底隔绝的冷硬孤独,严丝合缝地裹住了她。
窗外,夜色如同墨色浸染。雨点变得沉重起来,啪嗒啪嗒地敲击着玻璃。
下一次轮回的倒计时,在这单调而执拗的雨声中,冷漠而坚定地重新归零。
而她,依旧被困在透明的恐惧里,面对着沉沉夜幕和愈演愈烈的雨势,看不见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