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靠在卧室门板上,她缓缓扫视这间卧室,陈设依旧,和她离开时相差无几。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位感包裹着她,仿佛三年的时光从未流淌过这里。
她拉开衣柜门。
里面的情景让她心口微微一滞。衣柜的空间很宽裕,但只稀稀拉拉挂着半边衣服。林淮的衬衫、外套,沉默地占据着衣杆的一侧,而剩下的大片空间,空洞得刺眼。这场景像被按了暂停键——精准地停留在她当年怒气冲冲将所有自己的衣物打包带走后的瞬间。他的几件衣服孤零零悬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顾晚心底无声地嘲弄了一句:呵,在循环里,衣服也穿不烂是吧?她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埋头在挂着的衣服堆里翻找。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大多偏大,好不容易才挑出一件看起来小一点的深灰色T恤和一条宽松的居家休闲裤。
抱起衣服走到门口,她轻轻拧开门锁探头出去。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斜对面书房的门下透出暖色的光亮。林淮在里面。顾晚没停留,径直穿过客厅走向卫生间。
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带走了雨夜的寒气,也仿佛冲淡了一些紧绷的神经。洗完澡换上那身属于林淮气味的衣物,宽大的衣襟和略显拖沓的裤脚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她用毛巾胡乱擦着湿发,推开卧室门走回去,目光下意识地在房间里逡巡。
倏地,她的视线猛然凝固在床头柜上——
一只苹果形状的木制闹钟,立在深棕色的木质台面上。外表的木头削得坑坑洼洼,红色的油漆上的也不是很均匀。
记忆回到林淮手受伤后,她去林淮学校找他,她心中始终都有歉意,看着在他手掌边缘缠绕的、渗出淡淡消毒药水黄渍的纱布上。
她把装着闹钟的礼盒递给他,“这个给你,”声音都有些干,“一天一苹果……愿你以后都……平平安安。” 她向来不耐烦做手工,拼乐高、织毛衣这些精巧活计绝对不行,挑来选去,最后觉得削个木头闹钟,至少用得上,也勉强算得上用心。她想,林淮大概能懂她这份笨拙的心意。
顾晚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无数个问题像是沸腾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堵在她的唇边,却一个也吐不出来。平平安安?他们都被困在循环里,谁都没能真正拥有这个简单的愿望。
她自己在循环中被无形的力量推着,面对雨衣人的死亡威胁。而林淮,从他不否认自己也在循环中的态度来看,显然比她更早陷入这个旋涡,知道得更多,也许……被困得更久?
不过……她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浊闷都排出体外。至少,他有一句话是对的。今晚待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这个认知奇异地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支撑。顾晚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思绪也甩掉。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床垫的触感和记忆深处吻合,带着令人昏沉的熟悉感。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抹扎眼的红。神经在极度紧绷之后终于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很快便将她的意识卷入深沉的黑暗……
欢快、节奏稳定得过分的电子乐音响了起来,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顾晚被吵醒。意识回笼,几秒钟后她才彻底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是那只木苹果闹钟!它正在床头柜上执著地尖叫着。
一股无名火“腾”地蹿了上来。她猛地撑起身体,手臂带着怒气果断地扫过去,用力按在闹钟顶上那个简易的把手上。令人烦躁的声音戛然而止,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胸腔里沉闷的回响和太阳穴突突的跳动。
她一把抓起这个罪魁祸首看了一眼时间——7:00。其实不算太早。只是昨晚经历了太多——精神的高度紧张、与林淮之间那场算不得愉快的谈话,几乎榨干了她的心神,让她本能地贪求着早晨这片刻额外的安宁。现在彻底清醒,睡意烟消云散,整个人都像被冰水激过一样清明。
再躺下去也是徒增烦恼。顾晚挫败地把闹钟扔回床头柜,泄气地倒回枕头里,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纹路发了好一会儿呆。被吵醒的烦躁渐渐让位于一种更庞大的空茫和无处安放的焦虑。
躺着发呆不如起来面对现实。她认命地坐起身,穿上拖鞋,打开了卧室门。
客厅里一片静悄悄的。清晨微弱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纱帘过滤进来,室内显得朦胧而冷清。然而,一阵温热的、带着油脂煎烤香气的食物味道却从厨房岛台那边飘来,丝丝缕缕地钻入鼻孔,格外勾人。
顾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香味牵引过去。
林淮已经坐在餐桌旁了。
他背对着她的方向,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微微低着头,手里捏着一片吐司,安静地吃着。桌上摆着一个白色的骨瓷盘,里面除了吐司,还有一个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蛋黄饱满欲滴的太阳蛋。他另一只手的旁边,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
一小束穿过窗帘缝隙的晨光,正好落在他清晰的下颌线条和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沉默的侧影。空气里,只有他细微的咀嚼声和墙壁上挂钟不疾不徐的“滴答、滴答”声,将这清晨的宁静衬得格外空旷。
顾晚脚步顿了一下,转身先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打开洗手台下方的储物柜,她果然在里面找到了未拆封的新牙刷和毛巾——都是很久以前她心血来潮买了备用的。这林淮... 她忍不住在心底腹诽了一句,动作利索地完成了洗漱。
收拾干净自己,顾晚才若无其事地走回客厅,拉开林淮旁边的椅子坐下。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一声细微的摩擦声。
林淮在她走近时就已停下了动作。他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一个装满清水的玻璃杯推到她手边的桌面位置。然后,他起身走向厨房岛台另一侧的操作区。
顾晚没碰那杯水,目光跟着他移动。她看着他利落地从烤箱里取出另一个烤盘,里面热腾腾地盛着煎蛋和几片煎得微焦酥脆的培根。他又揭开旁边灶台上砂锅的盖子,一股浓郁的米香弥漫开来,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米粒饱满晶莹的白粥。
林淮将盛好的煎蛋培根、烤好的吐司片装盘,连同那碗喷香的白粥一起,整齐地放到顾晚面前。他自己则端着另一碗白粥,走回顾晚旁边的位置重新坐下。
“谢谢。”顾晚低声说,掩饰般拿起勺子,开始轻轻搅动碗里冒着热气的粥。粥熬得恰到好处,绵软细滑,散发着纯粹温柔的米香。她小心地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一直熨帖到胃里,让人忍不住想叹息。
餐桌上只剩下瓷勺偶尔触碰碗壁的轻响和两人极轻微的咀嚼声。这份沉默持续着,安静得甚至有些怪异起来。
顾晚用勺子无意识地搅着碗里剩下的粥,视线慢慢落在自己握着勺柄的手指上。过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直接看向旁边的林淮,而是落在餐桌前方无人的空位上。
“昨晚……”她开口,声音因为刚起和之前的紧张还带着一点干涩,在安静的餐桌上显得有些突兀,“那个苹果闹钟……”她顿住了,后半句话像被无形的空气堵住。问他为什么留着?问他会不会在每一个听到这闹钟的清晨,想起她当年那句苍白笨拙的“平平安安”的祝福?还是问他,在过去的三年……或者更漫长的循环时光里,每次被这样粗陋的铃声吵醒,会是什么感受?
林淮咀嚼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他快速咽下口中的食物,伸手端起了旁边的咖啡杯。但他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低垂下去,注视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仿佛那漩涡般的色泽里沉浮着无法言说的过往。沉默了几秒,他才用低沉的声音回应,语速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嗯。它……一直在。”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粒投入沉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顾晚心里漾开一圈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涟漪。它……一直在。
顾晚的心被这几个字轻轻地撞了一下。那股从昨晚就一直堆积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想对他刨根究底的冲动,被一种更加粘稠、更加深沉的复杂情绪所覆盖。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最终什么也没再问出来,只是又舀起一勺温热的粥,机械地送进嘴里。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碎片,在胸口沉默地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