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马车轻轻的颠簸着,不知去往何处。乐善和他两相对坐,大眼瞪小眼,说着要叙旧,但他又不着急开口了。
是乐善先坐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怕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江萼慢吞吞说完这一句,显然意有所指。
乐善只当听不懂,哼了一声,说:“我是朝廷命官,只有别人怕我的份,哪有我怕别人的道理。”
这话倒也没错,人人怕她秉笔直书,见了都恨不得绕路走。
江萼瞥她一眼,明知故问:“哦,没做亏心事,那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坐这么远,不是防着你吗?
乐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堂堂探花郎,雒阳众口交赞的端方君子,何必这样的小心眼,还拿话奚落人。”
江萼今日说话也呛人,寸步不让:“你认识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才知道我心眼小啊?”
说话间马车又行出长长一段路,然后停下。
“好了,到了。”江萼说。
实话说乐善心里有点打鼓,真怕他临时起意报复,照她的无情,把她丢在荒山野岭喂狼都是他大发善心了,结果打起帘子一望,眼前居然是她的破落小院。
乐善站在门前还直发愣。
她算是知道了,这人早盯上了自己。
江萼跟着也下了车,目光只管逡巡着。
乐善赁这间小院时也有自己一番考量,别的还在其次,主要是便宜,所以比不得永和里的热闹繁华,这里比邻而居的都是平头百姓。院上的屋瓦长满了杂草不说,门前也破敝,连漆都掉光了。
江萼衣着光鲜,站在这里简直格格不入。
他风度翩翩,问:“到门上了,薛女史不招待客人喝一杯茶吗?”
饮茶是雅事,也是士家待客之道。然而乐善一没这份闲适,二没客人光顾,家里虽有器具,终日也藏在柜中,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
江萼就不一样了,他平生饮茶最讲究不过,茶具首先要好,荆溪壶、成宣窑的瓷瓯必是推崇备至的,其次,要新泉活水,隔了夜的入口就涩,先就要不得了,除此之外,制法不同、制艺者不同,端出来的茶也各有其风味。
到喝这步,又是另外一番功夫了:观茶色、闻茶香、品茶味……像他精于此道,茶汤只在鼻下一嗅,顷刻就知道是今年的新茶还是陈年老茶。
挑剔如他,果然喝不惯乐善泡的茶,索性竟自己起了当炉煮茶。
在从前也是这样的,乐善一时有些失了神。
他其实有亲自教过她,一向潇洒,万事不过心的风流公子也难得有了耐性,谆谆善诱。可惜那时的她神不宁心不静,学的自然马虎,而今三年过去,更是早忘在脑后了。
眼下这和睦场面说来也离奇诡异,是乐善从不曾作想过的——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和他围炉团坐,一块喝茶。
然而,旧日子轰轰的从眼皮底下溜走了,不会再回来了,那些光景在她更是只当作梦了一场。梦里面,她滑稽地扮演着另外一个陌生女子,盲婚哑嫁,和他吵过也闹过,但都无伤大雅……他是一件她可以抱上床的玩偶。
梦终究是要醒的,醒来她还是河西薛家最小的那个女儿。
反正,不该是他的妻子。
“你就当我死了不好吗?”乐善很心平气和地说,就像在说家常一样,再平淡不过。
“那我真是活见鬼了。”
一句笑谑回话,江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乐善自觉在说真心话:“为你以后续娶的妻子,你也别总让人以为你还惦记着亡妻,叫人家心里不好受。”
江萼诧异地看她一眼,说:“我可没你有闲心,为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着想。”
“我没开玩笑,说真的,好歹你还是个探花郎呢,有这样的相貌才气,雒阳那么多好人家的小姐,你何愁无妻啊。”
江萼更懒得理她了,自顾半侧过身去喝茶。
看他不搭理,乐善就有点不依不饶了,追过去说:“都说娶妻是人生一件大事,别人都力争上游,巴不得娶个高门贵女回家相夫教子,就算在朝中,那也有岳丈好倚靠,你怎么想不通呢?”
江萼把茶碗搁下,忍了:“你别说话了,让我安生喝完这茶。”
乐善不干,偏还说,生怕气不死他。
“我知道你眼光高,又有些痴癖在,但是别人当面夸你,那是看在你是天子近臣的面上,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你,一个男人对亡妻念念不忘,能有什么出息。”
江萼冷笑说是啊:“你始乱终弃,你最有出息。”
“谁始乱终弃了…”
乐善艰难地反驳着,突然却反应过来,愤懑不已:“好啊,果然你就是成心的,恨不得满雒阳都知道你惦记着亡妻。”
“是,我就是成心的。”江萼朝她笑,就这么坦荡地说出来了。要在以前,乐善准要先笑他变脸比翻书还快。
然而此刻被他带笑的眼睛一看,她莫名有点心慌,只管嘴硬:“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萼真就想了一想,认真说:“好处不少,尤其是,好叫那个忘情负义的狠心人日日难以安眠。”
含沙射影谁呢。
她就知道,男人有时候心眼比女人还小,还为她当年死遁不告而别耿耿于怀。
对此,乐善并无太多歉疚,反而极力撇清:“你别忘记了,当年你我击掌为誓,说好我们只是扮演一对假夫妻,是逢场作戏给别人看的!”
“只是逢场作戏?”
乐善斩钉截铁,说当然了。
江萼拍手称奇,说真想不到:“还是京都士女风气豪放,至少在我们那儿,没有人会跟一个逢场作戏的人上床。”
“你!”
乐善气急败坏,腾地站了起来。
要说就该他是探花郎呢,果然脑筋转得也快,立刻就抱着虚心请教的态度入乡随俗了。
“既然如此,也不知薛女史答不答应跟我这个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男人上床呢?”
……
他的吻最先落下来。
和他始终平静的语气不同,这吻来势汹汹,粗暴且带着不容抗拒,像清凌凌的水面下暗藏汹涌,乐善节节败退,被他逼上台阶。
背抵上房门的时候,她知道已无路可退。身后的门没栓,轻轻一推就开,但他这下动作又不紧不慢了,只管把她堵在门前,圈着囚着,时而轻又时而重的吻,像一只心慵意懒的狸猫正戏耍着濒死的猎物——他享受这刻她露出的困窘的神气。
“这还是在院中…”乐善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抵在他的身前。
他听而不闻,眼眸微垂,轻啜她的嘴唇。
男人再漂亮,力气也在那里,绝不是女人可以撼动的。乐善推也推不开,逃也逃不掉,百般无法,只好拽住他的衣襟,向后一跌,双双撞入门内。
此举无异于邀请。
江萼反手闭门,低头吻她更深。
灼热的亲吻,滚烫的呼吸,侵略性的掠夺者,鞋不知几时就掉了,身上衣衫不整乱堆,耳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手不觉环上他的脖子,一步一退,不堪抵抗,然后磕到了什么,跟着他天旋地转堕进无尽深渊。
波涛扑面拍向了她,一浪又一浪,乐善情不可抑地向后仰,脚趾尽力蜷缩,随他颤抖,战栗,搐动,朱唇空自一张一合,溃不成声,浑身酸软得仿佛已化作了一滩水,静静的在那儿淌着。
一番鏖战,窗外夜色已深。
乐善半撑起靠在床头,低头看他。
自己早已不着寸缕,这人反倒齐整,褒衣博带,秀骨清相,竟标致得像古庙里供奉的一尊袒胸跪佛——只有襟带被她稍抓乱了些,害佛也染了贪,有了念,从莲花座上走下来,走到她跟前。
……
江萼半跪在她两腿之间,拇指指腹抚过她大腿内侧,温热又带点粗涩的触感,引她浑身一震,心底又升起一股异样的毛躁。
乐善忍不住踢他一脚:“别动手动脚。”
江萼没说话,顺势挟住她的脚,然后拦腰轻轻一带。
乐善力有不逮,立刻被他拖了去,大腿夸张地被打开了,春光尽泄。她羞赧不已,然而他又再无接下来的动作,指腹只是摩挲着她腿间的胎记。
那是块团样的红斑,拇指大小,随她出生就有,她自认作展翅的蝴蝶图样,并为此洋洋得意。
傅母怕她乱说了出去,给人坏了名声,小时候专吓唬她,说只有地里面的毛虫破了茧,才能成蝶。
得知自己是虫子,她嫌弃得不行,小小的一个,居然也能绝口不提,后来成了和他的床笫之私,更讳莫如深了。
想起他先前的放肆言论,乐善忍不住要说怪话了:“江大人真要验身啊?”
江萼只是笑,说:“是啊,怕你以后变脸不认账。”
乐善哼了一声,强逞口舌:“不认账你又能拿我怎样?”
江萼不答,手上却不怜惜,在她大腿根处狠狠捏了一下,然后低头溯流而上。
乐善轻咬住下唇,双腿发颤,手指不觉插进了他的发髻中,不堪他轻轻的一舐。
到后半夜她已有些倦赖了,歪歪靠着他,任他摆弄着。薄汗浸湿了她的鬓发,干涸了仍贴在脑门上,有种湿腻的感觉。
乐善感觉到他轻抚了抚她的脸,随后起了身,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擦洗过再睡。”他说。
他把她从床上拽起来,轻柔地拿热帕子替她擦洗身子。帕子温热地擦过肌肤,余下微凉的湿意,稍稍打消她的困怠。
看着灯下他的侧影,乐善不知怎么,突然就硬起了心肠,旧话重提:“我之前说的是真心话,你别不放心上。”
“气人的话不必再讲。”他仍是不在意的神气,放下帕子,大手伸过来揽上她的腰,但只是把她抱在怀里。
乐善推开他,径自坐直了看他:“那你说,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你不是我的妻子吗?”他故意纳闷。
“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弘农杨氏的小姐,那不是我。”
餍足的男人异常大度,并不为这三言两语动怒:“拜天地,入洞房的都是你,我只认你,你否认也没有用。”
乐善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骗了你,那都不是真的。”
“少来,你把我当傻子了不成。”他说,“如果你和我那些切实的相处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你就不怪我骗你吗?”
江萼摇了摇头,苦涩一笑:“我只怪自己没早一点猜出你的身份。”
男人在床上真是什么情话都肯说,乐善微微一笑,说:“你当初连杨小姐都不肯娶,难道真肯娶我一个苟且偷生的死刑犯?”
江萼没说话,知道她很难相信。就是他自己回到当初,听到这句话想必也会嗤之以鼻。但他确实是无数次想过,懊悔过,恨不能在她最难过痛苦的时候向她伸出手。
乐善同样默然不语,神思已远。
她多么希望自己这八年以来,所有都是幻境——一场大汗淋漓的噩梦,醒来她还在旧家宅院里,依傍在母亲的怀里,稚气未脱的一张脸上还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一切遥想,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掐灭了,此后活着就犹如世人眼中丧家之犬,失魂落魄,皇皇如也。
……
她本应该死在她十六岁生辰的那个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