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这株榴花颜如渥丹,是从江南移植的品种吧,能够成活真不容易。”众人都望过来,江萼只是避而不谈,“抱歉,莲亭兄,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正说起薛家那个小女儿呢。”
“还是燕客兄有闲情逸致。主人家要你评评理,你倒好,两耳不闻,一株花也能看痴了去。”
江萼故意揖手,笑说:“什么薛家,我真不知道。”
“少来,我看是你惯技了,最会装聋作哑。”是和江萼相熟的同僚,才敢这样肆意地开他玩笑。
江萼显然毫不介怀,也笑:“快饶了我吧。”
看向陈菡,刚才众人起哄,他仿佛是有点义不容辞,这会儿经江萼稍一打岔,不由得自悔失言了,便有眼尖的顺水推舟:“薛家是朝中禁忌,不说也好,不说也好。咱们言归正传。”
后话自然是再没有了。
男人走了,小姐们又蜂拥着回戏楼看戏。看她们兴冲冲的,乐善却突然没了兴致,索性向主人家辞了行。
陈府今日里外都忙,内院自不必说,戏楼上、暖阁里,到处都是女眷们盈盈的笑声。外院也实在热闹,凡是雒阳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争相赶来送上贺礼?
于是迎客、送茶、端上时新的果子…下人们穿行其间,忙得团团转。
想着不给主人家添乱,乐善谢绝了陈家为她备车的好意,但她毕竟是张皇后跟前的人,他们岂敢怠慢,请她在亭中稍坐,一面赶紧找人去套马车了。
乐善坐定,左右闲得无事,踱步亭中欣赏后苑春光。
这座府邸坐落在永和里,是雒阳最繁华的地段,上任主人原是前光禄卿闻捷。庚午之变,闻捷死守宫城被乱箭射死,之后,闻家也被清算抄家,府邸空出来,便被皇帝赏给了陈家。
乐善小时候曾随母亲来玩过。光禄卿夫人是个极爱惜花的,那时府中后苑遍植牡丹,珍稀品类尽有,每到时节,闻夫人势必要开一场牡丹宴,雒阳士女以赴会为荣,有时连宫里贵人也会驾临观赏。
现在当然荡然无存,连牡丹的影儿都没有了。
其实也不怪得,乐善心想,陈家武将出身,几代镇守西北,后来跟着皇帝靖难,举家搬来雒阳也才八九年的光景。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苑内牡丹。
但到底可惜了,她轻叹一声。
谁料一时兴叹忘了看路,拐过亭子角,一个戏子打扮的小丫头直冲冲往她怀里撞来。
“夫人恕罪。”
小丫头一副泫然流涕的可怜相,却趁机塞了张纸条到她手心里。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乐善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小丫头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远处,陈府下人正向这边走来:“薛女史,马车套好了,这边请。”
……
第三是不该轻信小英。
乘马车回到小院,雇来的老妇正在院中晾晒衣物。乐善招呼了一声,进屋除下女官斓衫,换得一身轻便,这才展开了那张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皱皱巴巴的纸条。
“明日午后戏班离京,今日戌时一刻,盼在东石桥前单独会见。小英顿首拜书。”
是林敷英的字迹,乐善以前见过,知道不假。
果然今日戏台之上她就已经认出了自己。不愧是小英,曾经会稽江家敷英班的台柱子——历来只有最当红的角儿,才有资格担此门楣。戏台子上尽管紧锣密鼓唱着大戏,她也轻松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而对于赴会,乐善还是有点犹疑不决。
“小姐,你晚上用饭吗?”老妇在院中问道。
被皇后提拔之后,乐善就在宫外赁了个便宜落脚的地方,虽然门庭又小又破,但也算开始崭新的生活了。不过,她不常回来住,只是雇了隔壁一个老妇,每日来浣衣、打扫,偶尔她在时,灶上也管她一顿饭。
“晚上有约,阿婆不必管我。”
乐善想了想,仍旧赴会去了。
东石桥就在建春门外一里,南北向的,附近西面有间道观,里边的静恕师太尤擅佛理,常有女眷去听她讲经,用过了晚斋才结伴着归家。
到东石桥,果然人声鼎沸。乐善特意换了身衣裳,扮作信教的士女,走在街上也毫不扎眼。
先前塞给她纸条的小丫头正站在一辆马车前,左右张望着,总算见到她了,喜不自禁地迎过来:“夫人,我家班主说,请上车一晤。”
马车里的人早得了提醒,轻轻打起一角帘子,露出一张又惊又喜的脸来。
乐善笑了笑:“小英,许久不见。”
马车内,林敷英紧紧牵住她的手,眼里既有喜悦,也不无哽咽:“我就知道白日里没有看错,少奶奶,他们都说你死了,连燕客少爷他也……”
乐善故意逗她,说:“是啊,你现在可是见了鬼了,就不害怕吗?”
“少奶奶就会逗我。”林敷英不禁笑,说,“你的手心分明是温热的,怎么会是鬼呢?”
乐善静了一会儿,抽出手,说:“小英,日后别叫我少奶奶了。”
林敷英看着她,欲言又止。
乐善说:“三言两语不好解释,我今日来,一是为你践行,二是想跟你说,日后再见只当不认识我吧。”
就这样吧,乐善心想,强行给她塞了一些盘缠首饰,就要下车。
“好一个无情的人啊,小英,这回你亲耳听见,总肯相信了吧?”
说话间这人已打起帘子,不请自来,熟稔得仿佛在自家马车般悠闲——也说不准。乐善刚才满腹心事,只顾着和林敷英说话,这时觑见车内装潢,一应名贵器具都不说了,就连车壁上都尽铺着锦缎。除他之外,还有谁这么大手笔?
“怎么这副神情,很意外会是我?”
江萼撑着车顶,微微弯着腰向车内,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外面的日光。
“小英,你也学坏了。”
不想搭他的腔,乐善硬生生站住了脚,侧目看林敷英,带着一点不可置信的神气,“以前你从不说谎,今日居然和他一起诓我?”
果然林敷英心虚气短,忙低下了头。
“小英,你说奇不奇怪,有一些人,是人是鬼尚且说不清楚,居然振振有词责怪旁人。”
他阴阳怪气起来,即使顶着一张漂亮脸蛋,也够讨人厌的。
“哦,是江大人啊?”乐善稍稍缓过神来,刻意摆起女官架子,目不斜视,“光天化日男女同车,委实有伤教化,江大人请借位,让一让。”
当然,他没让。
她抬眼瞪他,他坦然回视。
乐善口不择言:“堂堂天子协律都尉,世人口中骄矜自贵的探花郎,居然是个拦街无赖,看我不告到御史台参你一本。”
不知怎的,江萼听到这句,忽然就笑了一下。
哦,他还不忘说:“恭候。”
“少爷,你们慢慢谈。”林敷英最先受不了这气氛,矮身一蹿就出去了。
乐善见机也想溜,身子刚动,就被他一把捉住了。
“别急嘛,咱们先叙叙旧。”
江萼好脾气的笑了,但乐善看在眼中,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她很不争气地在心里哆嗦了一下。
然而硬着头皮,她镇定说:“我和江大人素昧平生,何来交情,更有什么话好值得叙旧?”
“薛女史,我是该这样称呼你,还是…夫人?”
这里他似乎真有点生气了。
乐善还不察觉,撇过头,匆匆回避了他的目光。
“江夫人不是早已亡故了吗?”
她佯作大惊小怪,然后恳切地说节哀,“江大人,你我萍水相逢,何苦咒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薛好,你竟敢撇得这样干净?”江萼离奇愤怒,气笑了,“可我不这样认为。”
被他桎梏着,她努力想抽开手,无奈江萼攥得愈发的紧,压根不放。两人各自都憋着一股心气,谁也不甘相让。
突然,江萼陈述说:“河西薛氏,百年史官世家,八年前却因为一桩修史案,上百条人命断送法场,听说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还给尽数流放了房陵。”
乐善很冷淡,说:“罪女的身世,就不劳江大人指教了。”
江萼瞥她一眼,继续说:“我妻子杨氏的娘家就在南郡,她自幼父母早亡,便随外祖母在襄阳长住,老人去世之后,因身体的缘故不受娘舅待见,不得已迁到道观养病。也是奇怪,那处道观,距离房陵不过十余里而已。”
乐善佯作惋惜,说:“尊夫人是可怜人,但与我有什么干系?”
江萼轻轻一哂,说:“房陵流放之地,此去不过千里,派人快马加鞭,七八日也能到了。你既问心无愧,总不怕翻查五六年前的旧账吧?”
流放人员亦有监军管制、记录,一个人真实生活过的印记,自然不可能无迹可寻。
“我早说了,我不是你的妻子。”乐善却真不怕,“你想要查,尽管去查。”
“你和我妻子长得太像。”江萼凝视着她,黯然的眸光闪动,“我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巧合。”
能教出林敷英那样的名角儿,他装模作样起来,哪怕明知有做戏的成分,乐善也根本无处招架。
她努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放缓了语气:“说了不是,你怎样才肯信我?”
本来被他盯得理亏发虚,结果这人下一句话就十足的气人。
“好啊,我妻子大腿间有一块蝴蝶样的胎记,倘若你真不是,总好叫我亲自验明了,死心了才好。”
“登徒浪子!”乐善不禁横眉冷对。
“少装了。”江萼终于松开了手,往主位上一靠,也懒得和她一唱一和了,“刚才你叫了小英,早露馅了。”
乐善充耳不闻,他手劲一松,立刻抽开手转身就走。谁知这时马车却动了起来,一个重心不稳,她向后仰,反倒扎进他的怀里。
“夫人,何必心急投怀送抱啊?”江萼谑笑。
乐善弹簧似的跳起来,只管闷头往前。
江萼也不拦,只在后面好心提醒:“你要想多活几年,最好别想什么跳车的主意。”
跳下去,轻则断胳膊断腿,倘若背运,真就给他落实了亡妻的名分,乐善一怒之下忍了再忍,最后能屈能伸,走过去和他对面而坐。
“夫人肯跟我叙旧了?”
乐善硬邦邦说:“好好说话,谁承认是你夫人了?”
江萼从善如流地笑:“好,薛女史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