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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行馆,果然严妪已经发现她们偷溜,蹲守门前,刚好逮她们个正着。
看见她们女扮男装,严妪更是疾言厉色,说:“蕊珠小姐,你是新嫁娘,不乖乖在屋子里待着,随意男装出门,万一有人认出你了,岂不是叫杨家蒙羞?”
乐善和红夫眼神一对,其实都有点乐不开支,心想,就连你都认不出本尊,别人怎么可能?
“好了,知道了。”
乐善听了随意地挥手,只当作是耳旁风。严妪也心知肚明,无可奈何,回头只能加派人手,盯紧她们主仆二人。
不知怎的,严妪今日格外没有眼色,一味杵在门口不让,红夫不耐烦了,张口便问:“你堵在门口干嘛,有什么话直说。”
严妪说,是有一事:“刚才江府来人送帖,说后日江三奶奶要去城外开善寺为老太太添香祈福,邀请小姐同去。”
“江三奶奶是…”
江家的人物关系乐善还没来得及恶补,一时没反应过来。
红夫在大家族里司空见惯了,提醒说:“是四少爷的叔母,而今江家的当家主母。”
“照理,婚前小姐不该露面。”严妪也有点拿不准,说,“但既然江三奶奶有请了…”
她上回去江府,江三奶奶和颜悦色地接见了她,又是赔礼,说:“有失远迎,是我的过错,叫亲家受了怠慢。”又是招待,说:“府上专留了饭,一定吃了再走。”
严妪感激得不行。
——浑然忘了她自己半日苦等。
“真没道理,她有请,我就必须得去吗?”
乐善可没忘,那位也是杨娥曾经的舅姑,罪魁祸首之一。
严妪以为她仍对换婚耿耿于怀,不免要劝:“江三奶奶始终是小姐的长辈,长辈有请,小辈不好推拒……”
“嘿,谁跟你说我要推拒了?”乐善变脸也快,微微一笑。正好,她也想会一会江家的人。
到了八月初十这日午后,江家如约来接她去开善寺。
同车的是江家的两位小姐,大的淑静,小的俏皮,按照齿序,乐善是正中间的那个,大家见完了礼,彼此姐姐妹妹的称呼开来。
七小姐江玫善谈,问她读过几本书,可上过学堂…听说她身体不好,便问平日都服用什么药丸?
“近年身体日益好转,已不需日常服用药丸。”
乐善留神,一一回答,“我常在道观休养,除了道经,旁的书读的少,不像妹妹上过学堂。”
江玫听说她不读书,意兴阑珊,热情也淡了些:“上过学堂,那也值得一说嘛?”
大小姐江敏含笑打了岔,同乐善说:“七妹妹从小没个同龄人相伴,知道你们年纪相仿,期待了好久呢。”
但江玫嘴一撇,对她显然很失望,索性装睡,闭上眼假寐。
江敏冲乐善歉然一笑,轻声问:“妹妹新来,这几日可还适应吗?”
乐善点头,说:“一切都好,多谢姐姐关心。”
“淮扬菜味甜,不知妹妹可吃得惯?”
“吃得惯,就当尝个新鲜。”
彼此这样的客气,到最后也快没话说了,好在开善寺并不远,出了城门十里,马车拥滞,停了下来。江玫也睁开了眼。
江敏说:“开善寺香火最盛,每次来,马车都堵在这儿,挪动不了分毫。妹妹,我们得自己走进去了。”
乐善探身出马车,瞥见跟前人头攒动,知她所言不虚。
红夫递了手过来,扶着她下去,又加披风,又戴帷帽,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给旁边江家的两位小姐看得直楞。
红夫解释说:“寺里风大,又终日烟熏火燎的,小姐小心为上。”
跟个矜贵人一样,江玫更不屑了。江敏心肠倒好,还嘱咐说:“是该小心风口,新婚在即,妹妹身体紧要。”
江家每年要给开善寺布施数万钱,因此江家女眷一到,立刻被主持亲迎进去。
主持说:“三奶奶已经在斋室了。”
江三奶奶是长辈,自然不必要专程绕去行馆接个晚辈,马车先她们一步到开善寺。
江玫独自走在前头,江敏则落后一步,跟乐善走在一块,低声宽慰:“别担心,叔母是很好说话的。”
乐善将头一点,向她一笑。
斋室内供有一尊小佛像,底下安置四方案几,江三奶奶独占右上一案,盘腿坐着,正在闭目养神。
“娘。”
“叔母。”
江家两位小姐分别施礼,然后江玫径自往江三奶奶下首一坐,江敏则坐在她对案。
“世侄女见过江夫人。”乐善最后走进斋室,伸手解披风的红绳,红夫上前接过,退至一旁。
乐善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不免叫江三奶奶另眼相看,笑说:“未来就是自家人了,不必拘礼。”
又招手,说:“过来挨着我坐。”
乐善只得过去。
江三奶奶把她拥在怀里,仔细打量,一边笑说:“好乖巧的模样,便宜了燕客那小子。”
一边又说:“你穿这样厚,近日身体可好?我听杨家说,你平常服用养魄丹?”
乐善轻声说:“正是。”
江三奶奶不免要说:“那个药性到底寒凉了些,你现在不觉得,日后生养了就知道遭罪了。我们家聘请了一位大夫日常问诊,他父亲曾做过御医,他继承父业,在这一带医术精湛,过几日叫他来替你把把脉。”
“多谢夫人。”乐善低眉顺眼。
江三奶奶问:“你在家可读过书?”
乐善说:“平常抄写道经,只认得一些字。”
“这不赶巧了吗?”江三奶奶身后的张妪顿时笑了,插话说,“老太太年底就要过整寿了,倘若杨小姐手抄一本经书献上,也算是孙媳妇尽份孝心,说不定老太太心里怎样高兴呢。”
江三奶奶没开腔,但是看着乐善,不置可否一笑。
——还没过门呢,乐善在心里撇嘴。
把新妇叫来,命抄写经书,她心想,真不像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做得出来的事。
除非她们着意刁难,要磨她的性儿。
斋室里三位主人家,七八个仆妇,没一个再开口,只有研墨的沙沙声,但乐善知道她们无不窥视她的反应。
“夫人有命,原不该辞。只是……”
乐善低垂眼帘,后退半步,屈腿而蹲行礼。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下,她慢条斯理说,“侄女自幼入道,供奉三清,倘若此刻抄写佛经,只怕心中不诚,亵渎佛祖,孝心也变了坏心。”
没人想到她敢拒绝。
江三奶奶换了眼神,不得不重新拿审视的目光看向她,乐善目不斜视,背脊纤薄,仍旧挺得笔直。
江三奶奶笑了,佯怒跟张妪说:“你个老妪,谁叫你自作主张了?就是教新妇规矩,也轮不到你来,当心吓坏人家小姐,只当我们是多么苛待的婆家。”
张妪从善如流,忙讨饶说:“是老奴的过错,还望杨小姐莫怪。”
她们主仆俩一唱一和,乐善只含着若有似无的笑,作冷眼旁观,后来主持过来打破僵持的氛围,领着江三奶奶、大小姐、七小姐去佛前烧香祈福。
乐善再次借口信道,独自留在斋室。
室内只剩她和红夫,红夫矮身跪在她身前添茶,低声说:“抄经的事,就算小姐不愿,也先敷衍下来,过后我来代劳就是,何必跟她们针尖对上麦芒?”
乐善点醒她,说:“红夫,我不是嫁进去当贤妻贞妇的,何须忍气吞声。你想,和她们第一次见面,一个老妪就敢对我颐指气使,要我做这做那,真过了门了,难道会有好日子过?”
红夫醒悟:“原来如此。”
乐善说:“你放心好了,我自有主张。”
兀自等了大半晌,乐善心知她们有意怠慢,也不去恼,索性叫上红夫,到寺后池塘看莲花出水。
最后是江敏亲自找来,见面她又先是一阵告歉:“府上传话,说庄子上出了事,叔母赶着过去处理,先行一步,把七妹妹也一块捎带回去了,望你见谅。”
乐善明知故问:“姐姐不跟着一同回去,是专等着我吗?”
江敏就笑:“我回去了,你怎么办?你今日是跟着江家的马车来的,我自然有义务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多谢姐姐。”乐善露出感激的神色。
然而今日真是诸事不宜,回城的时候,套马车的辔头又裂开了。
天色将暗,女子本来不便在外逗留,江敏急得团团转,呵责下人:“出门的时候怎么不仔细检查?现在回去,一来一回也有得耽搁。”
乐善旁观者清,还劝:“现在发现是好事,要是半途辔头松开,后果不堪设想。”
被她一说,江敏神色一凛,也有点后怕了。
乐善不忘提醒:“现在回去新取辔头,也不晚。”
江敏忙点头,催促一个下人赶紧回去。
寺院外只有稀稀落落的香客了,连小贩也准备收摊回去,在马车内干等也不是事,乐善本想提议进去寺内等待,忽听江敏一声轻呼。
乐善下意识侧目,从江敏故意半挑开的窗看去,有一人一马从远山青霭里疾驰而来。
这一幕真像置身一幅水墨画中,作画者一定熟知会稽的好山好水,不然怎会想到借来天地的势,作他一个人的陪衬?
随着马蹄渐近,那人面容逐渐清晰,是青年俊朗的脸。他带着昭昭的笑意,向车窗内一望,正好和乐善的视线对上。
乐善带点探究和他对视,他仿佛对她也有点好奇。
“蒲清!”
直到江敏叫他,那人方才把目光从乐善身上收回,含笑叫了一声大姐,然后问江敏:“这位小姐是?”
“这是杨家的小姐。”
江敏冲乐善笑笑,说:“这是我的三弟,江蔺。”
乐善将头一点,垂下眼睛,做出疏离有礼的闺秀小姐模样。
怕她觉得难堪,江敏放下车帘,弯身出去。乐善坐在车内,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江敏问:“你今日不是和燕客游猎去了吗?怎会突然现身在此。”
江蔺说:“回城路上碰见府里下人,说你的马车坏了,被困此处,正好我马上装备齐全,索性赶来救急。”
“亏你小子有心,那我去同杨小姐说一声。”
江敏没一会儿又进来了,笑说:“妹妹,这下好了,我们不用久等了,蒲清他正好可以送我们回去。”
乐善微笑说好,人家好心好意,她自然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