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巅没有雪了。
殷无咎站在破碎的天阶上,靴底碾着几片灰白的碎末。三百年来,他第一次回到这里——以鬼王之尊,踏着十万阴兵开道,来取一个人的命。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尊上,这是……」身旁的鬼将递来一片残玉。
玉是冷的,边缘还凝着血痂,像一道未愈的伤口。殷无咎忽然想起三百年前,云昭雪站在这里,用这柄玉箫指着他的心口说——
「你若成魔,我必诛之。」
而现在,玉碎如尘。
鬼将看着自家主子竟笑了,笑得幽冥血海都结了冰。
***
二十年前的江南,梅雨正稠。
一个小道士蹲在桥边,往河里放灯。灯芯太潮,怎么也点不着。他急得满头汗,忽然有只手从旁边伸来——
「用这个。」
少年掌心躺着一粒幽蓝的火种。
小道士抬头,看见一张脏兮兮的脸。对方衣衫破烂,眼睛却亮得像淬了毒的刀。
「鬼、鬼火?!」小道士吓得后退。
「不要算了。」少年撇嘴,「反正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最会糟蹋好东西。」
后来小道士才知道,这偷了冥府火种的狂徒,是刚被鬼域通缉的殷无咎。
而那天夜里,他的灯到底没放成——殷无咎抢了灯就跑,说要去烧了城隍庙的判官簿。
「为什么?」小道士追着问。
雨幕里传来一声笑:「因为上头没老子的名字!」
***
殷无咎攥着残玉,忽然捏诀唤出业火。
「尊上不可!」鬼将惊呼,「这会烧尽仙君残魂——」
火舌已经舔上玉片。
就在此时,一缕极淡的雪气缠上他手腕。殷无咎僵住了,那触感……像极某人练剑时,拂过他眉梢的袖风。
鬼火倏地熄灭。
「……云昭雪。」他盯着虚空咬牙,「你死了还要管我?」
没有回应。只有山风卷着灰烬,落了他满肩。
***
「我们打个赌。」
回忆里的云昭雪站在月下,素白中衣被血染透。那是殷无咎第一次见他受伤——为挡一道本该劈向鬼域的天雷。
「若我能让三生石显你的名……」仙君咳着血笑,「你便答应我一件事。」
殷无咎当时怎么回的?
啊,对了。
他掐着对方下巴说:「行啊,要是做不到,你就亲手杀了我。」
***
「尊上!山下有修士靠近!」
殷无咎回神,瞥见一道剑光刺破云海——那招式他太熟悉了,分明是昆仑的「昭明剑诀」。
可执剑的竟是个少年,眉目间……
像极了二十年前,桥边放灯的小道士。
那少年剑修落地时,整座昆仑山的灰烬都活了。
细碎的尘末打着旋儿攀上他的衣摆,像千万只挽留的手。殷无咎眯起眼——太像了。那执剑的姿势,甚至蹙眉时额角浮起的青筋,都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可少年一开口,幻象便碎了。
「魔头!」剑锋直指殷无咎咽喉,「把我师尊的遗物还来!」
鬼将们哄笑出声。多可笑,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也敢向焚劫尊亮剑。
殷无咎却抬手止住笑声。他缓步向前,靴底碾过的地方,灰烬竟重新凝成霜花。
「你师尊?」他玩味地摩挲手中残玉,「云昭雪什么时候收了徒弟?」
少年瞳孔骤缩。
***
三日前。
少年跪在昆仑禁地,面前是一盏将熄的魂灯。
「师祖,师尊他……真的魂飞魄散了吗?」
白发道人沉默良久,忽然拂袖打翻魂灯。灯油泼在地上,竟显出一行血字——
「幽冥业火,可炼残魂。」
「拿着这个。」师祖塞给他一柄剑,剑穗上系着半块玉珏,「若见到心口有烬痕的人,便说……你是他亲传弟子。」
少年低头,见玉珏上刻着「昭明」二字,正是三百年前随断尘仙君一同消失的佩剑。
***
「回答我。」殷无咎指尖燃起幽蓝鬼火,映得少年脸色惨白,「云昭雪教你剑法时,喜欢用哪只手纠正姿势?」
少年喉结滚动。
「左…左手。」他结结巴巴道,「师尊说,右手要留着结印。」
鬼火倏地暴涨!
「撒谎。」殷无咎轻笑,「他根本不用手教。」
——记忆里那人总是站在他身后,胸膛贴着后背,呼吸拂过耳垂。「剑要这样握。」温热的唇无意蹭过他颈侧,「否则容易伤着……」
「您、您怎么……」少年踉跄后退,剑穗上的玉珏突然发烫。
殷无咎目光一滞。
那半块玉珏,正与他手中的残玉纹路相合。
「师祖没说错……」少年突然喃喃自语,「您果然一见到玉就会失控。」
整座昆仑山骤然震动!无数符咒从灰烬中浮出,竟构成巨型锁魔阵——原来那些灰烬不是雪,而是被碾碎的镇魔符纸!
「有意思。」殷无咎任由符文缠上四肢,「用他的遗物做饵,用像他的人做局……」
鬼将们怒吼着冲上来,却被阵法弹开。少年趁机一剑刺向殷无咎心口——
剑尖在触及皮肤前寸寸碎裂。
「可惜。」殷无咎捏住他咽喉,「云昭雪没告诉你,我这里的烬痕……」
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伤疤。那是三百年前昭明剑留下的,此刻正渗出黑血。
「是他亲手刻的禁制。」
少年突然笑了。
「我知道啊。」他咳着血,竟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悲悯,「所以师祖才选我……只有像他的人,才能让您心甘情愿被刺这里。」
玉珏迸发刺目白光!殷无咎只觉得心口剧痛,仿佛三百年前那一剑又贯穿胸膛。恍惚间,他看见白光中浮现一道虚影——
素白衣袍,眉目如画。
那人轻轻抬手,指尖点上他心口的疤。
「无咎,」幻影叹息,「你又食言了。」
十万阴兵同时哀嚎!
殷无咎却在这毁天灭地的剧痛中,低低笑出声来。
「终于……」他染血的手穿透白光,试图抓住那虚无的袖角,「找到你了。」
白光吞没天地的那一刻,殷无咎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不是灰烬,不是符咒,是真正的雪——冰凉地贴上他的睫毛,像三百年前昆仑巅的初遇。
“抓到你了。”他收紧五指,却只握住一缕消散的雾。
幻影在他怀中碎成万千光点,每一粒里都映着往昔碎片:
云昭雪在诛仙台上为他挡天劫,脊骨被劈得支离破碎
云昭雪跪在三生石前刻他名字,十指血肉模糊
云昭雪最后看他那眼,竟是笑着的
“尊上!”鬼将的惊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阵法在吞噬您的元神!”
殷无咎低头。
少年修士的身体正在光中透明化,胸口玉珏如心脏般跳动。每跳一下,就有更多记忆涌入——
原来这不是陷阱,是遗诏。
“师祖…骗了我…”少年七窍流血,却露出解脱的笑,“这玉珏里是…仙君最后一魄…”
他颤抖着抓住殷无咎的手按向自己心口:“他说…您碰到的瞬间…就会明白…”
指尖触及的刹那,三百年前的画面轰然炸开!
——断尘殿内,云昭雪剖开灵台抽出一缕银光。
——白发师祖怒吼:“你竟为个魔头自毁仙根!”
——那人将银光封入玉珏,轻声道:“等他来取。”
殷无咎突然懂了。
这少年是活祭品。
用相似的脸引他入阵,用残魄逼他回忆,最后用性命完成…
招魂术。
“不!”
殷无咎猛地撕裂心口烬痕,黑血化作锁链捆住少年即将消散的魂魄。鬼火逆流而上,竟将镇魔阵烧成漫天金粉。
“您…做什么…”少年惊恐地看着自己逐渐凝实的身体,“这禁制连着您的本命魂…”
“闭嘴。”殷无咎捏碎玉珏,任碎片割得掌心鲜血淋漓,“他算计三百年,就为让你传这句话?”
光点重新汇聚,这次凝成清晰的虚影。
素白衣袍无风自动,云昭雪的残魄静静望着他,目光温柔如初见时的那场雪。
“无咎,回头。”
十万阴兵突然集体跪地。
昆仑山巅的灰烬自发聚成阶梯,通往云海深处若隐若现的宫殿——那是三百年前随仙君一同消失的断尘殿。
少年修士瘫软在地,怀中掉出一卷血书:
「欲续残魂,先断尘缘。
以尔所爱,祭尔所求。」
殷无咎捡起血书大笑,笑到眼角迸裂流下血泪。
原来这就是天道给他的选择——
要么放任云昭雪魂飞魄散,要么亲手斩断他们所有的前尘。
雪越下越大。
鬼王踏着灰烬走向宫殿,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每走一步,都有记忆碎片从心口烬痕里剥离:
破庙里小乞丐抢来的半块馒头
幽冥河边鬼火照亮的第一个吻
诛仙台上穿透胸膛的昭明剑
“好啊。”他在殿门前回眸,看向呆滞的少年,“告诉那些老东西…”
指尖燃起焚天业火,将最后一点温暖记忆烧成青烟。
“这尘,我断了。”